陆泽离开后的那个周末,慕星晚过得异常安静。她拒绝了傅家周末烧烤的邀请,一个人待在公寓里,对着空白的墙壁出神。陆泽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三年的记忆库,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关于实验室的消毒水气味、超净工作台的冷光、以及数据模拟时指尖敲击键盘的韵律,如同潮水般涌回。
她以为自己早已厌倦了那种极致燃烧的生活。可当陆泽提及那个“只差一步”的课题时,她心脏深处某块沉寂的区域,还是无法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周一,她带着略显苍白的脸色走进傅氏大楼。电梯里遇到林深,对方看着她眼下的淡青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傅总在办公室等您,说陆博士那边有消息过来。”
慕星晚脚步微顿,点了点头。
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傅怀瑾正站在落地窗前讲电话,背影挺拔。听见声音,他转过身,对着电话那头简短说了句“资料发我邮箱”,便挂断了。
他的目光在慕星晚脸上停留了一瞬,没问她周末如何,也没提任何关于陆泽的话题,只是指了指沙发:“坐。陆泽的团队发来了一份初步合作意向书,还有一部分他们正在研究的、关于新型生物基膜材料的非涉密技术概要。”
茶几上已经放着一份打开的文件夹。慕星晚坐下,拿起文件。纸张上那些复杂的分子式、性能参数曲线,瞬间将她拉回了熟悉的领域。她的眼神变了,之前的疲惫和恍惚被一种专注的锐利取代,指尖无意识地在数据上划过,嘴里低声念着几个专业术语。
傅怀瑾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观察着。他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见她眼中越来越亮的光芒,那是一种他熟悉的、属于顶尖高手见到值得一战的挑战时的兴奋。
“这份数据……”慕星晚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如果属实,性能比我们现在选用的基准材料提升了至少70%,而且降解周期可控,环境友好性是天壤之别!”
“技术风险呢?”傅怀瑾问得直接。
“很大。”慕星晚回答得毫不犹豫,语速加快,“实验室数据到工业化量产,中间有九死一生的鸿沟。成本、工艺稳定性、长期可靠性……都是未知数。但是,”她话锋一转,手指重重点在文件上,“如果这条路能走通,傅氏现在规划的这个新能源项目,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商业产品,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行业新标准的雏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栗,那是探索者看到新大陆边缘时的激动。
傅怀瑾身体微微前倾:“你有多大的把握,能把实验室的‘可能’,变成我们生产线上的‘可行’?”
慕星晚沉默了片刻。这不是一个轻易能回答的问题。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陆泽团队的技术路径、傅氏现有的工程能力、潜在的供应链资源,以及那些隐藏在庞杂数据背后的陷阱与机遇。
“没有把握。”她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能看出这条路的价值。如果傅总愿意冒险,我愿意牵头组建一个联合攻关小组,把陆泽团队的尖端材料技术,和我们现有的能源管理系统、以及我在金融模型里规划的市场切入策略,三者融合。这不再是简单的项目升级,而是……重新定义产品。”
她用了“重新定义”这个词。傅怀瑾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笃定。他知道,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那个会在傅家陪孩子拼图、安静吃饭的慕星晚,而是曾经在金融世界里翻云覆雨、在学术前沿披荆斩棘的“夜神”。那个灵魂苏醒了,并且看到了一个更具吸引力的新战场——一个能将她的多项天赋融合施展的战场。
“你需要什么?”傅怀瑾问,声音平稳,却已是一种默许。
“最高权限。独立的项目指挥部。从研发到生产到市场,所有相关部门的无条件配合。还有,”慕星晚顿了顿,目光如炬,“至少……五个亿的初期风险投入,不设上限的后期支持承诺。以及,失败的心理准备。”
五个亿,对傅氏不是小数目,但放在这个可能撬动千亿市场的野心面前,又显得孤注一掷。
傅怀瑾几乎没有犹豫:“可以。下午召开紧急董事会,你来做简报。林深会配合你准备材料。”
他没有问“如果失败怎么办”,因为他知道,当她选择走上这条险路时,就已经把个人的声誉和过往的荣光全部押上了赌桌。他要做的,就是给她铺好战场,提供弹药。
接下来的两周,傅氏顶层几乎进入了战时状态。慕星晚的办公室变成了临时指挥部,白板上写满了晦涩的公式和技术路线图。她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咖啡当水喝,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炽烈。
傅怀瑾同样忙碌,他需要稳住董事会那帮只看财报的老古董,需要协调内部资源为慕星晚的团队让路,更需要应对外界因傅氏突然转向高风险研发而产生的各种质疑和打压。但他每次路过慕星晚的指挥部,看到里面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景象,看到她站在白前,对着十几个抽调来的精英工程师和科学家,条分缕析、指挥若定的模样,心头的疑虑便会消散几分。
这期间,陆泽以技术顾问的身份,通过视频参与了两次关键的技术讨论。屏幕上的他恢复了学术精英的从容,与慕星晚的交流专业、高效,偶尔有激烈的争论,也都是纯粹的技术交锋。两个顶尖大脑的碰撞,往往能迸发出惊人的火花,解决掉困扰团队数日的难题。
在一次深夜的技术复盘会后,陆泽在视频那头,看着略显疲惫但眼神清亮的慕星晚,忽然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才觉得,或许你离开实验室,并不是才华的湮灭,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闪耀。”
他的语气很平和,带着真正的释然和欣赏。慕星晚怔了怔,随即浅浅一笑:“陆师兄,谢谢你带来的钥匙。”
“钥匙在你手里,门需要你自己推开。”陆泽也笑了笑,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旁边正在审阅报告的傅怀瑾,“傅总,星晚就麻烦你多照应了,她工作起来不管不顾的毛病,一直没改。”
傅怀瑾从报告中抬起头,对着屏幕微微颔首:“陆博士放心,她是傅氏现在最珍贵的资产,我不会让她倒下。” 这话,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陆泽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切断了视频。
攻关进入最艰难的第三周。一个关键的中试环节连续失败,团队士气受挫,连慕星晚脸上都出现了罕见的焦躁。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留在实验室,对着失败的数据反复演算,试图找出那个 elusive(难以捉摸)的误差来源。
门被轻轻推开。傅怀瑾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着,身上带着些许夜风的凉意。
“燕婉让阿姨炖的汤,说你这两天没好好吃饭。”他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操作台上,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
慕星晚从数据中茫然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怔怔地看着他。
傅怀瑾走到她旁边,看了一眼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失败曲线,问:“卡在哪里了?”
慕星晚下意识地指向一个参数点:“这里,理论模拟和实际输出总是有0.3%左右的系统性偏差,找不到原因。所有可能的影响因子都排查过了……”
傅怀瑾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他有着顶尖决策者从复杂现象中抓取关键矛盾的直觉。他盯着那个偏差值,沉默良久,忽然问:“你们假设的初始环境温度,是恒定值?”
“是的,实验室标准温度。”慕星晚回答。
“材料反应过程中,内部微区的瞬时温度呢?你们有实时监测数据吗?”傅怀瑾问。
慕星晚愣住了。这是一个他们从未考虑过的角度!因为监测那种瞬时微区温度,需要极其特殊且昂贵的传感器,他们默认了宏观环境温度的稳定性。
她猛地转身,几乎是扑到另一台电脑前,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调出另一组辅助监测数据。几分钟后,她盯着屏幕上一条之前被忽略的、细微的波动曲线,呼吸变得急促。
“是热斑……局部过热导致的微小形变和反应速率不均……”她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傅总,你……你怎么想到的?”
傅怀瑾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我不懂技术,但我懂系统。一个环节反复出错而找不到原因,有时不是这个环节本身的问题,而是你们设定的‘不变’的前提,可能本身就是变量。”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以前做大型工程项目时,血的教训。”
慕星晚看着他,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豁然开朗的兴奋,有对他敏锐洞察力的敬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支撑着的踏实感。他不是来指手画脚,而是在她困顿时,用他独有的经验和角度,递来了一把可能破局的钥匙。
“我明白了。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先把汤喝了。”傅怀瑾把保温桶往她面前推了推,“解决问题不差这一会儿。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慕星晚这次没有反驳,乖乖地打开保温桶,鸡汤的浓郁香气弥漫开来。她小口喝着,温热的汤汁滑入胃中,驱散了积攒多日的寒意和疲惫。
傅怀瑾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实验室里只剩下她喝汤的细微声响,以及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这一刻,没有总裁和特助,只有两个为了共同目标竭尽全力的战友,在短暂的休整中汲取力量。
找到了方向,后续的推进便势如破竹。慕星晚团队连夜调整方案,引入了新的监测手段,果然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的“热斑”效应,并通过优化反应器内部流场设计成功解决了问题。中试一举成功!
消息传开,整个团队欢呼雀跃。慕星晚站在成功运行的实验装置前,看着稳定输出的合格样品数据,长久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傅知屿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接通。屏幕上立刻挤进来三个小脑袋。
“慕姐姐!爸爸说你打了一个大胜仗!”傅知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
傅慕安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慕姐姐,那个热斑效应的数学模型可以给我看看吗?”
连傅安也小声问:“姐姐,你累不累?”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一汪清泉,瞬间冲散了她身上残留的硝烟味。她看着屏幕里三张关切又崇拜的小脸,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疲惫还在,但一种温暖的充实感涌了上来。
“姐姐不累。”她柔声说,“等忙完这一阵,就回去陪你们拼那个最大的星空拼图,好不好?”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
挂了电话,慕星晚转过身,发现傅怀瑾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孩子们吵着要给你庆祝。”他说,“燕婉在家准备了大餐。”
慕星晚想了想,这次没有拒绝:“好。我把最后的数据整理完就过去。”
当慕星晚踏入傅家老宅时,不仅闻到了饭菜香,还听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清润带笑的声音。
陆泽居然也在。他脱了大衣,只穿着毛衣和休闲裤,正坐在客厅地毯上,被傅慕安缠着问一个关于碳纳米管导电性的问题,傅知屿在旁边试图把她的芭比娃娃塞给陆泽“照顾”,傅安则抱着绘本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好奇地听着。
看到慕星晚进来,陆泽抬起头,笑着打招呼:“功臣回来了?听说难题攻克了,恭喜。”
他的态度自然坦荡,仿佛之前所有的纠葛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对同行成就的祝贺。
燕婉从厨房探出头,系着围裙,笑容温婉:“星晚快来,就等你了。陆博士下午过来送一份补充技术资料,我就留他一起吃个便饭,正好一起庆祝。”
这顿饭吃得比上次轻松愉快得多。陆泽不再试图说服或质疑,而是真正以一个合作伙伴和技术顾问的身份,与傅怀瑾和慕星晚探讨项目后续产业化的可能性。他的学识和视野确实令人叹服,提出的几个风险预判点都极具建设性。
席间,他看看傅怀瑾,又看看慕星晚,忽然举了举茶杯,调侃道:“傅总真是好福气。于公,能得星晚这样的良将开疆拓土;于私,又能守住燕婉嫂子这样温暖的家庭港湾。事业家庭两全,令人羡慕。”
这话说得漂亮,既恭维了傅怀瑾,也认可了慕星晚的职场价值,还再次明确了燕婉无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他彻底将自己放在了“合作伙伴兼老朋友”的位置上。
傅怀瑾举杯回敬,语气沉稳:“陆博士过奖。傅氏的运气,是遇到了对的人。星晚是傅氏的机遇,燕婉是傅家的根基。”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地掠过慕星晚,落在燕婉身上,后者对他回以温柔一笑。夫妻间的默契与情谊,自然流露。
慕星晚安静地吃着菜,心里一片平静。她喜欢现在的位置——被信任的将领,被家人疼爱的“姐姐”。没有负担,只有前行和责任,以及归来时的温暖。
饭后,孩子们又围了上来。傅知屿拉着慕星晚的手晃啊晃:“慕姐姐,你以后是不是就更厉害了?像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一样?”
傅慕安则抱来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模仿慕星晚之前讲解思路写的简易代码:“慕姐姐,你看我这样理解热传递模拟对不对?”
最让慕星晚心头发软的,是傅安。他慢慢走到她身边,没有像弟妹那样扑上来,只是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小声却清晰地问:“慕姐姐,以后……我有编程问题,还能来问你吗?”
这一声“慕姐姐”,从他嘴里叫出来,似乎格外郑重。这个安静敏感的孩子,在用他的方式,确认着某种联系。
慕星晚蹲下身,平视着傅安,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却坚定:“当然可以。随时都可以。”
她又摸了摸傅知屿的头,看了看傅慕安屏幕上的代码,给予每个孩子他们需要的回应。
陆泽在一旁看着,眼神温和,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似是彻底放下了什么。
傅怀瑾没有加入孩子们的包围圈,他倚在餐厅的门框边,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落在被孩子们围绕的慕星晚身上。她侧着脸,耐心地回答着傅慕安的问题,手指在电脑屏幕上轻轻指点,侧影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宁静而有力。
他看着这一幕,看着孩子们对她全然的信赖和亲近,看着燕婉在一旁含笑整理玩具的温馨,看着这个因为她的加入而似乎变得更加完整和充满活力的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过头,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不是一个总裁对下属的赞许,也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那更像是一个见证者,看到一块珍贵的拼图,终于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它本该在的位置,从而感到的一种圆满与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