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三仙山的顾清风,亦在同一时刻猛地从床上坐起!
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冷汗涔涔,呼吸急促。他惊魂未定地抬头,窗外天色依旧浓黑,离破晓尚远。
自兰策离开后,他便染上留一盏孤灯彻夜长明的习惯。此刻已无丝毫睡意,他掀开薄被下床,随手扯过外袍披上,踉跄着走到桌案边。
案头一角,静静摆着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玉瓷坛,质地温润,在昏黄灯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坛中装的,是从兰策坟前带回的一抔黄土。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抚上冰凉的瓷壁,动作小心,似在抚摸记忆中那人的容颜。指尖传来细腻光滑的触感,他露出一抹极淡、极柔和的弧度,仿佛那人就在眼前。
他就这样怔怔地坐着,抚着瓷坛,任由思绪在悔恨与那不详的梦境中沉浮。天光渗破黑暗,将窗棂的轮廓一点点勾勒清晰,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
“大师伯?大师伯?” 清脆的童音伴随着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是陆不语收养的小徒弟,陆思安,小名安安,今年十三了。他轻轻推开门,拎着食盒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尾巴,比他小三岁的弟弟,陆思圆,小名圆圆。
“大师伯,该吃早饭啦!师父和爹今早特意蒸的肉包子,可香了,您快尝尝!” 安安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顾清风这才从恍惚中彻底抽离,掌心的白玉小坛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他微微颔首,“好。”
自陆不语收养安安和圆圆,林惊鸿也收留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取名林挽月,原本清寂的三仙山,确实热闹鲜活不少。
孩童的嬉闹声、读书声,为这山峰添上几分久违的生机。
顾清风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淡漠疏离。安安和圆圆这两个男孩,偏偏不怕他这份冷清,总喜欢往这僻静的竹心苑跑。
送了早饭,两个小家伙便熟门熟路地开始帮忙收拾院子,喂喂那几只顾清风不知为何一直养着的芦花鸡,再去屋后的小菜地拔草。他们手脚麻利,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去山下的趣事。
顾清风因着昨夜那场噩梦,白日里心神愈发不宁,坐在廊下,目光空茫,似是陷入更深的走神与呆滞。
安安和圆圆早已习惯大师伯这般模样。他们乖巧地不再喧闹,打了清水,将屋内桌椅窗台细细擦拭一遍,然后便安静地坐在一旁,拿出随身带的书卷默读。
圆圆年纪小些,定力不足,读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目光开始在屋内游移。他瞥见靠墙的架上,除了书籍,还整齐摆放着不少小玩意儿。九连环、空竹、陀螺……
有些他屋里也有,是师父给的;有些却从未见过,造型奇特。他奇怪,大师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玩这些?
他没想太多,好奇心起,便踮着脚,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扁圆的木盒。这盒子入手沉甸甸的,雕刻着繁复却不明所以的纹路,没有锁眼,也找不到明显的缝隙。
他试着左右拧转,上下推动,那盒子却纹丝不动,严丝合缝。“咦?哥哥,这个盒子好奇怪,怎么打不开?”
他小声嘀咕,手上加了点力气。
安安闻声抬头,见他拿着顾清风架子上的东西摆弄,眉头立刻皱起,压低声音喝道,“圆圆!别乱动大师伯的东西!快放回去!”
“我就看看嘛……” 圆圆有些不服气,又觉得这盒子挑战他的好奇心,“这个和师父以前给我们玩的机关匣子有点像,我想试试能不能打开……”
“说了别动!” 安安放下书,想从他手里拿过盒子。
“我就看看!”
“给我!”
两个孩子一个要拿,一个不让,推搡争执间,那圆盒子在两人手中来回抢夺。
“砰——!”
一声沉闷的脆响!
木盒脱手飞出,摔在坚硬的地面上,霎时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木块、机簧零件崩散一地!
坐在廊下怔忡的顾清风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颤,蓦地回神。他快步走进屋,满地狼藉,以及两个小脸发白、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地上那堆熟悉的碎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用力抿紧苍白的嘴唇。
安安吓得心慌意乱,率先反应过来,语无伦次,“大师伯对不起!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我,我们给您拼好!一定能拼好!” 说着就要蹲下身去捡拾碎片。
圆圆也吓坏了,带着哭腔,“大师伯,我错了,我就是好奇,没想到……”
顾清风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声音异常干涩沙哑,却极力保持着最后一丝平静,“别动……”
他喉结剧烈滚动一下,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低声道,“不怪你们。出去吧。”
“……是。” 两个孩子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多言,忐忑不安地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刚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哽咽声。
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大师伯,被他们气哭了?!
这个认知让两个孩子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撒腿就朝师父陆不语的住处狂奔而去,得赶紧告诉师父,他们闯大祸了!
屋内,顾清风颤抖地蹲下身,伸出哆嗦得厉害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木块、机簧,一片一片地捧起。
突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碎裂的夹层里,赫然露出一个更小的、扁平的木盒,因外层机关盒的破碎而显露出来。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想起来了……
当初,陆不语将这个机关盒子送给兰策时,藏了蜡嘴鸟。后来,兰策下山,什么都没带,却独独带走这并不多贵重的机关盒子。
再后来,他离开王府,那般仓皇狼狈,竟也将这盒子带去了京城的竹心苑。竹心苑里的一切都是复刻的,也仿制了新的机关盒,偏偏这个陆不语送的 还在。
回山时,他鬼使神差的拿上了。
思绪拉回。他颤抖着,打开那个从夹层中跌出的小木盒。
里面并非蜡嘴鸟,也不是什么孩童的玩物。
是本薄薄纸页泛黄的手札,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是熟悉的字迹——
枕河手札。
师父?
为何会在这?陆不语藏的?不对,兰策,他哪来的?
翻开手札,目光落下,开头一行明显被人为毁掉,“九死一生,幸得保命,竟无意中养成,药人…气血最旺之时,取心头精血,”
这是师父的字,说的是我?!
他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又颤巍巍地打开旁边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
纸页展开。
一幅笔墨生嫩的画像。画中侧躺在竹榻上,容貌清俊,双眼微闭似睡着了……
正是他,顾清风。
画像的一角,落着十三年前的日期及名字。
策。
兰策的“策”。
“轰——!”
一道惊雷在顾清风脑海深处炸开,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惑、所有兰策当年那些看似偏执疯狂、不可理喻的举动……
在这一刻,被这隐藏十余年的手札与画像,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肝肠寸断的轨迹!
所以,兰策当初下山,什么贵重物品都不拿,带走的根本不是机关盒,而是手札的秘密和自己的画像。
所以,他那些偏激的杀戮,是将知晓或参与或对药人有企图之人铲除,甚至不惜与全世界为敌……
泪水如同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溅在泛黄的纸页上,也砸在他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顾清风猛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虚空,瞳孔因巨大的震撼与滔天的痛悔而剧烈颤抖,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
“所以,一切,都是为了我?”
“为了保护我,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你才会去杀那些人!背负所有的骂名与罪孽!甚至,甚至最后,”
“而我,却不信你……”
最后的话哽咽在喉咙里,再也无法吐出。他死死攥着那画像和手札,蜷缩在地,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绝望到极致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