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光洁,气质出尘,然而他的实际年岁却与兰煜雪相仿,已近知天命之年。
他在兰煜雪身旁的空石凳上坐下,并未急着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凑到唇边。
哀戚婉转的笛音缓缓流泻而出,如泣如诉,曲子讲的是一段父子情深却最终阴阳相隔、抱憾终生的故事。曲调缠绕在暮春的庭院里,与沉郁的气氛融为一体,直听得人心头发酸。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枝叶间萦绕不去。国师放下玉笛,这才看向依旧怔忡的兰煜雪,声音平和,
“王爷,倘若时光倒流,您一早便知他并非您亲生骨肉,您可还会,将他养大成人?”
兰煜雪搭在膝上的手猛地一颤,掌心那枚玉佩被攥得死紧,硌得皮肉生疼。
他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眼底却不受控制地隐隐泛起一层水光。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在咀嚼这个假设背后千钧的重量,最终,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不远处悄然伫立、静静聆听的兰灏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是不愿意养?
还是说……
即使知道非亲生,也不会再心存疑窦、另眼相待?
或是,
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兰灏心头盘绕着这个疑问,指尖无意识地扣紧廊柱的木质纹理。如果换作是自己,早知非亲生,还会倾注那般毫无保留的宠爱吗?
国师似乎并未期待一个明确的回答。他见兰煜雪摇头,便缓缓站起身,衣袂拂过石凳,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但深邃,“我明白了。王爷,有些答案,不在口中,而在心里。你的心,自会告诉你。”
说完,他微微颔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将那满院的沉寂与那个未解的问题,留给依旧枯坐的兰煜雪。
兰煜雪怔怔地,抬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又沉甸甸的,装满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国师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入夜,王府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
兰煜雪躺在榻上,睡得极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纷纷扑来,缠绕着他,撕扯着他。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冰汗,寝衣也已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
看到自己的手带着润泽,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似乎,有些不同?
他赤脚下榻,扑到铜镜旁。镜中映出他的脸,可竟似年轻了十数岁!眉宇间的沉郁还在,可霜白的鬓发却消失不见,依稀是那个威严正盛、尚未被无尽悔恨侵蚀的煜亲王。
是梦吗?可这触感如此真实,心跳如此剧烈。
一个念头劈入脑海,他得去确认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更衣,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便踉跄着冲出房门,朝着金玉苑的方向疾奔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快!再快一点!
朱红色的大门被他猛地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正在屋内看书的兰灏闻声抬头,见到是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惯常的、带着几分依赖与恭顺的笑容,起身唤道,“父王?您怎么……”
兰煜雪的目光却急急扫过屋内每个角落,没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打断兰灏的话,“兰策呢?他在哪儿?”
兰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随即化为疑惑与一丝委屈,“父王,您不是,不是已经把他送到城外的逸仙别院静养了吗?怎么忽然问起?您是,后悔这个决定了?”
从兰灏的话语和神情中,兰煜雪拼凑出信息:在这个现在,自己已然知晓兰策的真实身世。
为了确保兰灏世子之位,不横生枝节,他选择将兰策送走,安置在城外山腰的逸仙别院。
骑马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送走?只是送走?不是驱逐,不是永不相见?
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希望瞬间攫住兰煜雪。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便朝着王府马厩的方向狂奔而去。
“父王!”兰灏在身后追了两步,声音里带着不解与慌乱,“后日便是儿臣的二十岁生辰礼了,您要去见他?您不是说,等过了生辰,我们和师父再一同去看他吗?”
“看完我就回来!”兰煜雪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身影已没入后院。牵出最快的马,翻身而上,扬鞭疾驰。
兰灏眉头紧锁,略一迟疑,终究放心不下,也连忙策马跟上。
出了城门,奔上山道不久,竟迎面遇上另一骑,正是顾清风。他显然也是朝着逸仙别院而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兰煜雪的心跳几乎停止。顾清风的眼神,绝不是起初总是带着清冷与疏离的眼神。此刻那双眼里,翻涌着与他如出一辙的、近乎狂乱的急切、恐惧,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只这一个眼神,兰煜雪便明白,顾清风也回来了!或者说,他们进入同一个诡异的梦境或可能之中!
来不及交谈,只默契地并辔疾驰,兰灏紧随其后,看着前方两人异常急切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却只能咬牙跟上。
逸仙别院果然不大,隐在苍松翠柏之间,颇为清幽。只有三四个粗使仆役在打扫庭除,贴身伺候的,仅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德子。
“小爷,王爷和顾前辈来了。”
当那个身影从屋内缓缓走出,站在廊下,平静地看向他们时,兰煜雪和顾清风同时勒紧缰绳,呼吸停滞。
是兰策。活生生的兰策。虽然面色有些苍白,身形没记忆中清瘦,但确确实实,是他。
然而,兰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们,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被送走的怨怼,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起微澜。
“王爷,顾前辈,久违了。”他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请进来坐。”
“……” 王爷?顾前辈?
这般疏离,刺得兰煜雪和顾清风心头一悸,一时竟僵在原地,难以适应。
兰灏赶了上来,“父王,师父,不是你们自己要求的吗?说既然送他出来静养,便按规矩称呼,以免……”
兰灏有委屈有不解,不明白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为何父亲和师父此刻又如此失态地追来。
兰煜雪和顾清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茫然。他们要求这样疏远的称呼?在这个可能里,他们竟然如此决绝?
兰策似乎并未在意他们的僵硬,“三位请稍坐,我去取茶叶。上个月我自己去后山采了些野茶,还算清冽。”
望着兰策转身进屋的背影,兰煜雪和顾清风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人还活着,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便足够了。
里屋,兰策捧着一个小茶叶罐,低头掩去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决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着虚空,轻轻呢喃:
“开始吧,就是现在。”
他抬起手,极快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再抬头时,脸上已重新挂起那抹浅淡而得体的微笑。他捧着茶叶罐,朝外间走去。
走到门边,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罐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语气轻松如常:
“王爷,顾前辈,尝尝这茶……”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毫无预兆地从兰策身后的阴影里闪现!
一只戴着黑色皮套的手猛地从后方扼住兰策的脖颈,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而狠厉地划过他的咽喉!
兰策脸上那尚未彻底绽开的笑瞬间凝固。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脖颈处一阵刺痛,随即是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
在兰煜雪与顾清风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在两人因极度惊恐与悲痛而扭曲的面容前,兰策的身体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如同决堤的河流,迅速染红他素色的衣襟,浸透身下的青砖。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那双眼眸中的微光便彻底涣散、熄灭。
“策儿——!!!”
“不——!!!”
兰煜雪和顾清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合着兰灏惊骇的抽气声,瞬间刺破别院虚假的宁静。
“策儿!!!” 兰煜雪猛地弹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
眼前没有鲜血,没有别院,只有熟悉的、笼罩在昏暗晨光中的寝室。
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十年了,整整十年,兰策一次都没有入梦。
今夜第一次入梦,竟就是如此真实、如此残忍、如此不吉利的梦。
他颓然瘫倒在锦褥上,抬手捂住脸,指缝间,有液体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