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维坐在芦苇棚里，看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工地。
乌其端来一杯大麦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何维面前，然后偷偷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别闻了。”何维笑着看了她一眼，“你算干净的。”
小姑娘脸一红，小声问道：“师父，洗那个热水澡，真的能把恶灵，不，把虫子洗掉吗？”
“能。”何维抿了一口茶，目光深邃，“而且，当你洗过一次之后，你就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脏了。”
一旦让这些苏美尔人体验过那种毛孔全开、浑身清爽、没有虱子叮咬的夜晚。
他们就会为了维持这种体面的生活，爆发出惊人的生产力去解决水和燃料的问题。
这就是文明的棘轮效应。
生活品质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不过！”何维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在埃利都大浴场建成之前，要让他们先学会如何用最少的水，快速把自己洗白白。”
这段时间的考察，何维发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盛产一种含碱量极高的蓬草。
“乌其。”
“在。”
“去给我找一口最大的陶锅，再让古去河边割一大捆那种红色的蓬草回来。”
“您要做什么？煮汤吗？”
“不。”何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要煮一种，能让脏东西吓得逃跑的神奇泥巴。”
“它的名字叫——肥皂。”
半小时后，神庙废墟前的广场上，一口直径一米的大陶锅已经架了起来。
底下塞满了干燥的芦苇，火舌舔舐着锅底。
周围围满了一圈好奇的脑袋。
工匠们、妇女们，甚至那几个刚被救出来的少女，都探头探脑地看着恩基神究竟要施展什么“新法术”。
何维没让别人插手。
他把宽大的白袍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结实的手臂，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活像个正在炼药的老巫师。
“古，草烧好了吗？”何维喊道。
“好了好了！”
不远处，那个叫古的笨拙小伙子正灰头土脸地捧着一堆灰白色的草木灰跑过来，“恩基神，这灰真呛人。”
“那是好东西。”何维抓起一把草木灰，捻了捻，“碱性够大，够劲。”
这种红蓬草也就是盐角草，燃烧后的灰烬含有大量的碳酸钾，也就是天然碱。
何维把草木灰倒进陶锅里，加水，煮沸，搅拌。
等到锅里的水变成了一种浑浊的灰色液体后，他拿一块麻布过滤掉渣滓，只留下澄清的碱水。
“重头戏来了。”
何维端起那一罐子凝固的羊油。
那股羊膻味让周围的人都吸了吸鼻子，这可是好东西啊，平时只有过节才能抹在饼上吃一点。
在众人心疼的目光中，何维毫不犹豫地把整罐羊油“哗啦”一下倒进了滚烫的碱水里。
“滋啦——”
油水相遇，腾起一阵白烟。
何维双手握着木棍，开始疯狂搅拌。
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化学实验，这就是个力气活。
皂化反应需要不断的搅拌，让油脂和碱水充分融合。
“神啊，这真的不是煮汤吗？”乌其看着锅里那黏糊糊、咕嘟嘟冒泡的黄白色膏状物，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闻着还挺香的。”
“想吃啊？”何维一边搅得满头大汗，一边调侃道，“这玩意儿吃一口，能把你肠子都洗干净，拉得你怀疑人生。想试试吗？”
乌其吓得赶紧摇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锅里的液体越来越粘稠，最后变成了一种像凝固的猪油一样的块状物。
何维停下动作，用手指蘸了一点，搓了搓。
滑腻，起泡。
成了。
虽然粗糙，但这绝对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第一锅正儿八经的肥皂。
“来，拿个模具。算了！没那讲究。”
何维直接让人把锅抬下来，把那团热乎乎的“肥皂泥”倒在铺了亚麻布的石板上，用木铲拍平。
等到稍微冷却硬化后，他抽出腰间的黑铁小刀，像切豆腐一样，把它切成一个个方块。
“这就是神的泥巴？”
古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还在冒热气的肥皂块，“看着有点像发霉的奶酪。”
“这可比奶酪金贵。”
何维拿起一块，那淡淡的油脂味混合着草木灰的土腥味，在他鼻子里却是最安心的味道。
那是文明的味道。
“乌其！”
“在！”
“去，打一桶水来。再找块粗棉布。”
何维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当众解开了腰带，脱掉了上衣，露出了精壮的上身。
“来，给我擦背。”
何维把那一块肥皂扔给乌其，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一脸的迫不及待，“这几个月，我后背都要痒死了，做梦都想好好搓一顿。”
神也要搓背？
而且神也会觉得背痒？
乌其捧着那块滑溜溜的肥皂，手都在抖：“恩基神……我……我不敢！”
“少废话，用力点！”何维转过身，背对着他，甚至还惬意地扭了扭脖子，“把这玩意儿抹在布上，沾点水，然后就像你刷墙一样，使劲刷！”
乌其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照做了。
肥皂沾水，在粗麻布上搓出了丰富的白色泡沫。
当那带着泡沫的麻布狠狠地搓上何维的后背时。
“嘶——”
何维发出了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长叹，那声音里的舒爽和满足，比他在祭坛上接受万人朝拜时还要真实一百倍。
“对对对，就是那儿！肩胛骨下面点！哎哟，爽啊！”
何维闭着眼，一脸享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没有肥皂的澡，那叫沾水，那是糊弄鬼呢。”
周围的苏美尔人都看傻了。
他们看着这位一刀斩杀祭司的恩基神，此刻却像个在泥坑里打滚后刚爬出来的老农，光着膀子，满背白沫，一脸陶醉地喊着“爽”。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们心中的敬畏，莫名地变成了一种亲近。
原来神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原来神也怕痒，也喜欢搓澡。
“乌其，你没吃饭吗？用力！”何维回头吼了一嗓子。
“是！”
乌其也被这气氛感染了，不再恐惧，而是把这当成了一项神圣的任务，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搓。
随着清水的冲洗，泡沫带着黑色的泥垢流了一地。
何维直起腰，看着自己被搓得通红发亮的皮肤，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
他随手拿起一块切好的肥皂，扔给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古。
“去，别傻看着。”
何维笑着指了指河边，“带着大家去试试。把身上那层泥壳子都给我搓下来。记住了，谁洗得最干净，谁今晚就能多分一块烤肉！”
“是！”
古捧着那块神奇的肥皂，像是捧着圣物，撒腿就往河边跑。
“洗澡去喽！洗干净吃肉喽！”
人群轰然而散，欢笑声和打闹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广场。
何维披上衣服，听着远处河边传来的惊呼声——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身体搓出泡沫时的惊讶。
他闻了闻自己手上残留的淡淡肥皂味，满意地笑了。
这味道，比任何熏香都好闻。
这就叫人间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