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书房内的灯火,仿佛比往日燃得更久,也更亮了些。直到子夜将尽,那场关乎北冥未来根本走向的战略会议才告一段落。赵红药与谢知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使命感与清晰方向感,各自领命而去。前者需连夜调整风隼司的部署,将更多资源从单纯的反渗透转向对“金帐”魔神力量通道的侦察与破坏准备;后者则需立即着手,将刚刚确立的理论框架与战略构想,转化为可供军府高层审议的、更具说服力的系统方案。
陆烬独自留在书房。炭火已弱,寒意重新从门窗缝隙渗入,包裹着他单薄的身躯。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深处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撑着没有立刻休息,只是缓缓地、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梳理着刚刚与谢知味、赵红药确定的、那已然升华到对抗世界规则层面的全新战略。
这不是一时热血或绝望中的疯狂臆想。它建立在谢知味严谨的理论推导与自己生死边缘的直觉感悟之上,更建立在对北冥现实处境与未来可能性的冷酷评估之上。然而,要将这近乎“玄虚”的理念,转化为能被整个北冥军府、乃至所有挣扎求存的北冥子民理解、接受并为之奋斗的共同纲领,其难度不亚于在冰崖上凿刻通天之梯。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暗处的“金帐”毒牙或明面的烈阳商行,更有来自北冥内部的、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与惯性阻力。那些习惯了刀剑厮杀、习惯了权衡眼前利害的将领与官僚们,能理解“熵增”与“文明之火”的对抗吗?能接受将宝贵的、本已捉襟见肘的资源,投入到寻找虚无缥缈的上古作物、建立看似“无用”的学术体系、以及对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魔神规则通道”中去吗?
必然会有质疑,会有反对,甚至会有暗中的讥笑与阻挠。
陆烬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闭上了眼睛。身体的虚弱与疼痛,在此刻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背景音,让他的思维在极限的疲惫中,淬炼得更加冰冷而锐利。
他需要一场“战役”。一场不亚于在妖国面对三重试炼、或在冰原对抗归寂派高手的“战役”。但这场战役的战场,不在荒野,不在密室,而在北冥军府那庄严肃穆的议事大殿;对手,不是外敌,而是人心深处对未知的恐惧、对改变的抗拒、对宏大叙事本能的疏离;武器,不是刀剑神通,而是逻辑、事实、以及……足以点燃希望与责任的信念之火。
数日后的清晨,北冥军府中枢,最高规格的“枢机议事殿”。
沉重的玄冰铁门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窥探。大殿内部空间开阔,穹顶高悬,壁上镶嵌着黯淡的夜明珠,散发出冷清的光辉。巨大的环形长桌旁,数十把黑铁座椅上,已然端坐着北冥军府几乎所有核心高层。北海公坐于上首主位,须发皆白,面容沉肃。他的左手边,是几位同样年迈却目光矍铄的军府阁老,代表着军方的传统力量与稳重派。右手边,则是以风隼司司主为首的数位情报、后勤、内政方面的实权人物,他们的表情大多隐藏在平静的面具之下,难以窥测。
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审视、以及淡淡不耐的气息。在座众人大多已风闻陆烬在对抗“黄金之路”中取得的成绩,也知晓他近日遭遇袭击、心神受损之事。但对于这位年轻却已屡立奇功、如今更被司主与北海公同时看重的新贵,突然要求召开最高级别的枢机会议,众人心中皆存疑虑——尤其是在当前与烈阳战线僵持、内部经济压力未减的微妙时刻。
陆烬是最后一个踏入大殿的。他没有穿戴任何彰显身份的甲胄或官服,只着一身素净的玄色棉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脚步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棉花上,需要倚靠身后半步的赵红药不着痕迹的轻微扶持。他的出现,让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一丝异样。几位老将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位“功臣”如今这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以及他身后那位明显带着护卫意味的女子,感到些许不悦。
北海公抬了抬手,示意陆烬在他左下首特意空出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距离权力中枢仅一步之遥,其意味不言自明,也让一些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陆行走,”北海公开口,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司主与老夫皆言,你有关于北冥存续之根本大计,需呈于枢机会议。今日在座,皆为军府柱石,关乎国运,望你慎言,亦望诸位静听。”
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入主题。这是军府一贯的风格,也给了陆烬最直接的舞台——或者说,审判台。
陆烬缓缓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气,身形微微晃了晃,但他很快稳住,双手扶在冰冷的铁质桌沿上。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越过他们脸上的表情,直视其内心的盘算与疑虑。
“诸位大人,”陆烬开口,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却因大殿的寂静而异常清晰,“今日陆烬斗胆,并非汇报某次战役得失,亦非陈述某项具体政绩。今日所言,关乎北冥未来百年气运,关乎我等脚下这片土地,是否能在即将到来的、远比烈阳刀兵更为可怕的‘寒夜’中,存续下去,甚至……照亮一方。”
开场白便石破天惊。几位阁老交换了一下眼神,未置一词,但空气中那丝不耐似乎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审视。
陆烬没有停顿,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撑不了太久,必须将最核心、最震撼的逻辑链条,以最清晰的方式抛出来。
“过去数月,我等与烈阳‘黄金之路’缠斗,稳定物价,组建同盟,革新技艺,清除内奸。所做一切,皆为守住北冥民生与秩序之底线。此乃守土之责,不可或缺。”他先肯定了之前的努力,缓和了些许气氛,“然,近日追查‘金帐’渗透网络,与谢知味先生深入研究古籍记载及实际现象,结合陆烬自身一些……特殊的感知经历,我们得出了一个令人不安,却必须正视的结论。”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从来就不是烈阳神朝,甚至不是其背后的‘金帐’与‘归寂派’。它们,都只是工具,是表象。”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位面庞赤红、性情刚烈的老将忍不住沉声道:“陆行走此言何意?烈阳陈兵百万于边境,‘黄金之路’几乎绞杀我经济命脉,无数将士血洒疆场,商民困顿,此等血海深仇,你竟说是‘表象’?”
质疑来得又快又猛,带着战场杀伐的硝烟味。
陆烬没有回避,他迎上那位老将锐利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王将军所言极是,烈阳是我等血仇,刀兵经济之害,皆乃实打实之创伤。陆烬不敢或忘。但请问将军,烈阳何以能行此‘黄金之路’?其国力何以如此雄厚?‘金帐’何以能组织起如此庞大隐蔽的渗透网络?‘归寂派’那毁灭一切的疯狂信仰,又源自何处?难道仅仅是因为烈阳地处南方,物产丰饶,人心贪婪吗?”
一连串的反问,让那位王将军一时语塞。这些问题,显然超出了单纯的军事范畴。
陆烬继续道,语气转为沉凝:“根据现有证据与理论推演,我们认为,在这一切的背后,存在一个更为根本、更为恐怖的推动力。我们称之为‘被加速的熵增规则’,或者说,是这种规则孕育或吸引来的‘魔神意志’。”
他开始引用谢知味整理的、经过简化和通俗化处理的理论核心:“天地万物,自有其运行规律。其中一条根本规律,便是秩序趋向混乱,能量趋向耗散,生命趋向终结——此即为‘熵增’。在漫长光阴中,此规律如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然,因上古未知变故,此规律在我等所处世界,被极大加速、显化,具体表现之一,便是那逐年南侵、万物凋零的‘寂灭寒潮’!”
他指向大殿墙壁上悬挂的北冥疆域图,手指划过那标志着寒潮前线、正在缓慢向永冻城方向推进的冰蓝色虚线:“寒潮非天灾,乃‘规则’之刃!它切割的不仅是土地与温度,更是‘生命存在’这一根本秩序本身!‘归寂派’崇拜的‘永恒静默’,便是被此规则扭曲、美化后的终极形态——一切归于死寂,再无运动与意义。”
殿内鸦雀无声。这个层面的概念,对许多习惯了处理具体军务政事的高层而言,过于抽象,却也因其宏大与惊悚,而具有了某种慑人的力量。
“而‘金帐’与烈阳部分势力,”陆烬的声音如同冰锥,凿击着众人的认知,“则在有意或无意间,成为了推动此规则的‘帮凶’。‘金帐’以黄金腐蚀秩序,瓦解文明结构;烈阳的扩张与内部贪婪,加剧了社会层面的‘无序’;他们的存在与行动,为那‘魔神意志’或加速的规则,提供了侵蚀我们这个世界的‘着力点’与‘养料’。”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胸腔的翻腾,目光变得无比明亮,直视北海公与风隼司司主:“因此,晚辈以为,北冥之战略,必须彻底升华!我等不能继续满足于被动防御烈阳的每一次进攻,不能仅仅以清除几个细作、稳定几种物价为目标。那如同在即将崩塌的堤坝上,填补不断涌现的蚁穴,终是徒劳!”
“我们必须将目光,投向那正在缓慢切割世界的‘规则之刃’!我们的根本目标,是壮大北冥自身的‘文明之火’——即一切创造秩序、延续生命、传承知识的努力——以此对抗那名为‘寂灭’的熵增洪流!”
他开始了具体的战略阐述,每一条都紧扣“对抗熵增,壮大文明”的核心:
“其一,强化‘生命韧性’,寻找并推广上古耐寒作物‘地阳薯’。此非寻常农事,而是为北冥的‘生命秩序’打下最坚实、最能抵御寒潮侵蚀的基石!此事关乎根本存续,优先级必须提到最高,我将亲自带队前往极北探寻。”
“其二,深化‘秩序网络’,将平准仓、商业同盟、格物院体系化、制度化,并向妖国延伸,构建更广阔的抗风险与协作共同体。我们要让北冥的社会结构与技术体系,具备自我更新、抗干扰、甚至局部逆转‘无序化’的能力。”
“其三,廓清思想,普及认知。让所有北冥子民明白,他们每日的劳作与生活,本身就是在参与一场守护文明存续的伟大抗争。民心凝聚的信念,是我们对抗虚无最强大的武器。”
“其四,研究并破坏魔神力量通道。集中资源,寻找‘金帐’与‘归寂派’连接那加速规则的具体节点与方法,从根源上削弱其直接干涉世界的能力。”
一条条战略构想,如同层层展开的恢弘画卷,其视野之广阔、立意之深远,远超在场众人平日所思所虑。大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陆烬那虽虚弱却坚定不移的声音在回荡。
说完最后一条,陆烬的体力已近极限,额角冷汗涔涔,扶住桌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全场。
质疑与沉思,在每一张脸上交织。这战略太大,太玄,代价也可能太高。
良久,风隼司司主那幽深的目光首次从陆烬身上移开,缓缓扫过众人,平静开口:“陆烬所言‘魔神低语’之事,风隼司有独立渠道印证。‘金帐’活动之诡异,亦远超寻常间谍范畴。其理论或有未尽完善之处,然其指出的方向……或许,是我北冥唯一的生路。”
北海公也缓缓捋须,沉声道:“老夫征战一生,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绝境逢生。陆烬此战略,看似蹈虚,实则……句句扣在我北冥当下最大命门之上。寒潮不退,纵败烈阳百次,亦是温水煮蛙,终难逃湮灭。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谋,行非常之事!”
两位巨头的表态,如同定海神针。虽然仍有疑虑,但反对的声音被压到了最低。
一场决定北冥未来百年命运的战略转向,在这冰冷肃穆的大殿中,初步确立。陆烬以残破之躯与超越时代的洞见,完成了这场没有硝烟却至关重要的“升华之战”。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艰难,在于执行。但至少,火种已投入干柴,方向已指明黑暗。
他缓缓坐回椅子,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那缕心火,在这古老的大殿中,微微亮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