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机议事殿那扇沉重的玄冰铁门开启又闭合,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刚刚确立的、直指世界规则的宏大战略与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门外,永冻城灰白的天光下,是依旧刺骨的寒风与为了下一顿食物、下一块取暖石炭而奔波劳碌的芸芸众生。
陆烬被赵红药和两名风隼司属员小心地搀扶着,回到静心苑。方才在议事殿中那番关乎文明存续的慷慨陈词,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心力。甫一踏入熟悉的、弥漫着药香的房间,他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若非赵红药及时扶住,几乎软倒在地。
谢知味早已备好温养心神的汤药与银针,见状立刻上前施为。过了许久,陆烬惨白的脸上才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但眉宇间那深深的疲惫与虚弱,却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陆兄,你太勉强了。”谢知味眉头紧锁,语气带着责备与心疼,“心神本源之伤,最忌剧烈波动。方才那番言论,固然必要,但对你而言,无异于刀尖起舞。”
陆烬半靠在榻上,微微摇头,声音低弱却清晰:“不得不为……战略方向若不定,一切努力终是散沙。如今……至少高层有了共识,哪怕只是表面的……咳……”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咽下喉间的腥甜。
赵红药默默递上温水,眼中忧色深重。她见证了陆烬如何在会议上以残破之躯,对抗整个军府高层的惯性思维与疑虑,最终让那惊世骇俗的战略获得初步认可。这胜利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消耗。
“接下来,”陆烬喘匀了气,目光看向谢知味,“谢兄,我们需要拿出……更具体、更扎实的东西,来支撑这个战略。尤其是……关于粮食。”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方才在殿上,我只提及寻找地阳薯以强化‘生命韧性’,但未及深谈当前粮食困境的……严峻程度。这是我们北冥眼下最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是‘金帐’和烈阳随时可以引爆,将我们所有战略炸得粉碎的……火药桶。”
谢知味神色一肃,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厚厚卷宗中,抽出几份最新的统计报告与图表。
“陆兄所虑极是。”谢知味将图表在陆烬面前展开,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与柱状图,清晰地标示着北冥近五年来的粮食产量、消耗量、库存变化以及对外依赖度。“根据户曹衙门与平准仓的联合统计,以及我们通过商业同盟渠道的核实,情况……极不乐观。”
他的手指点在一条持续下滑的红色产量曲线上:“北冥本土粮食产量,受限于严寒气候与可耕种土地稀少,近五年持续缓慢下降。去年总产量,仅能勉强满足全境军民约四成的口粮需求,这还不包括牲畜饲料、酿酒等非必需消耗。”
手指移到一条不断攀升的蓝色消耗曲线上:“而随着与烈阳边境冲突加剧,军费开支激增,大量青壮劳力被征召入伍或从事军工生产,农业劳动力进一步萎缩。加之‘黄金之路’导致物价飞涨,许多农户为求现钱,减少了粮食储备,甚至提前出售口粮,导致民间存粮水平降至危险线以下。”
最后,他的指尖沉重地落在那条代表“对外依存度”的、几乎呈垂直上升的黑色虚线上:“缺口,只能通过外部输入填补。以往,我们依靠与南方几个中立小国、以及烈阳部分边境商人的贸易,输入约三成粮草。但自‘黄金之路’启动以来,烈阳通过‘金帐’操控,几乎完全截断了这些渠道。目前我们所能获得的境外粮食,不足以往的十分之一!而且价格是之前的三倍以上!”
谢知味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忧虑:“平准仓建立后,我们通过同盟基金,不惜代价从各种隐秘渠道高价购入粮食,加上军府部分战略储备的投放,才勉强将永冻城及几个重点军镇的粮价稳定在民众‘咬牙可活’的水平。但陆兄,这只是扬汤止沸!”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赤字:“平准仓的粮食储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与补充能力,最多……最多还能支撑两个月。两个月后,若无新的、大规模的粮源注入,粮价崩溃,恐慌蔓延,社会秩序将面临……雪崩式的瓦解。”
“两个月……”赵红药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时间比她和风隼司内部最悲观的估计还要短。
陆烬闭上眼睛,谢知味冰冷的数据,与他通过“行者法相”在日常感知中捕捉到的、那弥漫在永冻城街巷间的、越来越浓重的“饥饿焦虑”,完全吻合。那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扼住喉咙的绝望氛围。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在平价粮店前排起的长队中,每一张麻木或焦虑的脸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对未来的恐惧;能“听”到,那些在背街小巷中,为了一口食物而发生的、微小的争执与哭泣。
“而且,”谢知味的声音更加沉重,“这还只是常态下的估算。若烈阳‘金帐’或‘归寂派’再次发动针对性的粮食投机、囤积居奇,或者制造类似之前的恐慌性抢购,甚至……在边境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军事冲突,干扰我们的运输线,这个时间……可能会缩短到一个月,甚至更短。”
“粮食,是秩序的基石。”陆烬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一旦基石动摇,任何宏大的战略,任何精巧的制度,任何锋利的刀剑,都将失去意义。人会为了生存,做出任何事情。届时,‘金帐’甚至无需直接进攻,只需坐视我们内部因饥饿而崩溃,便可轻易收割一切。”
他撑起身体,看向赵红药:“红药,风隼司近期关于‘金帐’活动的报告中,是否有特别针对粮食领域的异常动向?”
赵红药凝神回忆,脸色微变:“有!之前我们集中精力追查‘灰狐’网络和那些影子据点,但外围侦缉有回报,近期在几个通往南方残存商路的关卡附近,以及北冥境内几个传统的小型产粮区,都发现了身份不明、但资金雄厚的商队活动迹象。他们似乎在……提前高价预定今年的新粮,甚至直接买断了一些小粮商的库存,动作不大,但很分散,不易察觉。之前以为只是普通的市场行为,现在想来……”
“是‘金帐’在提前布局,准备在关键时刻,给我们致命一击。”陆烬冷冷地接道,“掐断我们最后的粮源,或者在我们粮荒最甚时,抛出少量粮食,攫取暴利,并进一步制造混乱。”
书房内一片沉寂。窗外,寒风呼啸,仿佛预示着那即将到来的、更加严酷的寒冬——不仅是气候上的,更是生存意义上的。
“地阳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吗?”赵红药看向陆烬和谢知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谢知味推了推眼镜,沉吟道:“根据古籍记载,地阳薯若能找到并成功种植,其产量和耐寒性足以改变北冥农业格局。但……那毕竟是上古记载,且其生长环境可能极其严苛,寻找过程必是九死一生。即便找到,引种、驯化、推广,也需要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远水……难解近渴。”
“远水要寻,近渴也需设法缓解。”陆烬的思维在重压下飞速运转,“谢兄,除了地阳薯,可还有其他短期内能增加粮食来源的途径?哪怕是权宜之计。”
谢知味翻阅着笔记:“有几点或许可以尝试。其一,与妖国深化盟约,恳请他们加大对我们粮食或替代食物的援助。妖国虽然不以粮食种植为主,但其境内某些耐寒块茎、菌类产量颇丰,或可部分替代。其二,在北冥境内,组织人力,对一切可能生长野生耐寒植物、或可开辟为临时农田的背风山谷、温泉周边进行系统性勘查与试种,哪怕产量微薄,积少成多。其三,严格管制粮食的非必要消耗,如酿酒,同时鼓励民众采集一切可食用的野菜、苔藓、甚至……某些无害的昆虫,以补充口粮。”
这些都是杯水车薪,甚至带着几分悲壮与无奈。但在绝境中,每一粒粮食都关乎生死。
陆烬点了点头:“这些都要立刻着手去办。红药,你协调风隼司与地方守军,加强对现有粮仓、运输线路的保护,严防破坏与盗窃。同时,对境内那些异常收购粮食的商队,进行更严密的监控,必要时,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截留他们的收购,补充平准仓。”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那被永恒冰雪覆盖的遥远之地,眼神中闪过决绝:“至于地阳薯……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没有时间等待了。”
“你的身体……”赵红药和谢知味几乎同时开口反对。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陆烬打断他们,语气不容置疑,“此行不仅是为了寻找地阳薯,更是为了验证我们的战略方向——在规则层面的对抗中,寻找强化‘生命秩序’的具体方法。我若不去,谁能在那种极端环境中,感应可能存在的‘生命奇迹’?况且……”
他咳嗽几声,缓了口气:“况且,永冻城如今已成漩涡中心,‘金帐’、烈阳、乃至内部各派势力的目光都聚焦于此。我离开,或许能让某些暗处的动作更加大胆,方便红药你们揪出更多尾巴。也能……为北冥争取到寻找希望的时间。”
他知道,此行凶险万分。以他现在的状态,深入比碎星古道更加酷寒、更加未知的极北生命禁区,无异于送死。但北冥的软肋,那致命的粮食缺口,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让他别无选择。
“去准备吧。”陆烬的声音疲惫,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挑选最可靠、最坚韧的人手。苍牙必须同行,他对极地环境与妖族古老传说的了解至关重要。谢兄,你留守永冻城,总揽格物院的研究与内部粮政调整。红药,你坐镇中枢,稳住大局,同时……务必确保我们离开后,平准仓与同盟的运作,不被趁虚而入。”
命令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赵红药看着陆烬那决然的神情,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将担忧与无奈压下,化为更加坚定的执行力:“我这就去安排。风隼司会挑选最擅长极地生存与战斗的好手随行。”
谢知味长叹一声,也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只能郑重道:“陆兄,我会尽我所能,在你归来之前,稳住后方,并加快对魔神力量通道的研究。你……务必保重。”
陆烬点了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积蓄着所剩无几的力气。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了几分,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永冻城的冬天,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北冥最大的软肋,那关乎生死存续的粮食危机,如同这日益沉重的雪云,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寻找地阳薯,已不仅仅是一次探险,更是一场与时间、与严寒、与死亡赛跑的豪赌。赌注,是北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