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山余脉,黑石隘。
此处是郾城西北通往氓山腹地的咽喉。
两侧山势陡然收紧,形成一道长约百步、宽仅容四五骑并行的狭窄通道。
通道尽头,地势稍阔,但旋即又是向上的陡坡。
此刻,天光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隘口两侧的山坡上,乱石嶙峋,枯草摇曳。
林冲伏在一块巨大的青石后面,呼吸放得极缓,目光死死锁住下方通道的入口。
他左臂的伤口虽已包扎,但经过一夜奔驰埋伏,又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此刻,任何疼痛都被高度的紧张与专注压了下去。
身旁,岳云紧握着一对铁锥,年轻的脸上线条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时不时瞥一眼林冲的侧脸,又迅速移开视线,望向黑暗的来路。
他们身后,四百余战士静静潜伏。
北望军与背嵬军的士卒混杂在一起,靠着冰冷的岩石,握着手中的兵刃。
没有人说话。
只有山风穿过隘口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声响。
那是郾城方向。
战斗已经开始了。
“来了。”
林冲的耳朵微微一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岳云立刻凝神。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
但很快,地面传来了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震动。
那不是马蹄声,更像是……无数脚步奔跑、混杂着车轮与器械拖行的沉闷回响。
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终于,第一支火把的光晕,出现在了隘口通道的远端。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连成一条扭动的火龙。
人影憧憧,甲胄的反光在火光下星星点点。
金军的追兵,到了。
数量远比预想中更多。
看那火把的规模和行进间扬起的尘土,先锋至少有两三千之众,而且后续似乎还有更多部队。
“准备。”
林冲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他轻轻抬起了手。
山坡上,所有士卒的手指,扣上了弩机,握紧了弓弦,或抓住了身旁垒好的石块。
金军先锋显然很急。
他们并未过多侦查两侧山坡,只是派了少数斥候快速通过通道,向两侧山坡张望了一下。
在黎明前的昏暗光线下,他们并未发现精心伪装的伏兵。
大队人马开始涌入狭窄的通道。
脚步声、马蹄声、金属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在两侧山壁间回荡,格外嘈杂。
林冲的手,猛地挥下。
“放!”
嗖!嗖嗖嗖!
两侧山坡上,蓄势已久的弩箭首先发难。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目标。
冲在最前面的金军骑兵和步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惨叫着倒下一片。
“有埋伏!”
“宋军!山坡上有宋军!”
金军队伍顿时一阵大乱。
但很快,一名金军千夫长的怒吼声压过了混乱。
“不要乱!”
“通道狭窄,退则自践!”
“弓箭手,向两侧仰射!”
“步卒,举盾,给老子冲过去!”
“冲过这段隘口,前面就开阔了!”
金军的素质,在此刻体现出来。
最初的慌乱后,他们在军官的呵斥下迅速组织反击。
盾牌举起,护住头顶和前方。
零星的箭矢开始向山坡上还击。
更多的步兵则低着头,顶着盾牌,咬着牙向通道另一端猛冲。
他们很清楚,留在这狭窄地带,就是活靶子。
“砸!”
林冲再次下令。
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被战士们奋力推下。
沉重的圆木、斗大的石块,沿着陡峭的山坡轰然滚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入下方拥挤的通道。
盾牌在滚石面前,如同纸糊。
骨骼碎裂声、凄厉的惨嚎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通道霎时间被尸体和哀嚎的伤兵堵塞。
金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好!”
岳云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过兴奋。
但林冲的脸色却更加凝重。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金军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后方的金军主力停了下来。
火把的光亮在远处汇集成一片。
短暂的沉默后,号角声响起。
这一次,金军改变了战术。
他们不再盲目冲通道。
而是分出了数支队伍,开始尝试从两侧山坡较为平缓的地方,向上攀爬,企图清除山上的伏兵。
同时,通道入口处,金军调来了更多的弓弩手,开始对山坡上进行持续不断的压制射击。
箭矢如飞蝗般扑上山坡,钉在岩石上,发出夺夺的声响。
不时有战士中箭,闷哼着倒下。
“低头!避箭!”
“长枪手,守住缓坡!”
“弩手,瞄准攀爬的敌人,自由射击!”
林冲在箭雨中猫着腰移动,不断下达指令。
战斗进入了更残酷的相持阶段。
北望军和背嵬军的士卒们,利用地形,顽强抵抗着数倍于己的金军。
每一处缓坡,每一块巨石后面,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杀。
岳云早已按捺不住,率领一队背嵬军刀斧手,主动杀向一处即将被金军突破的斜坡。
铁锥挥舞,势大力沉。
他年轻气盛,勇猛无匹,接连砸翻数名金兵,暂时稳住了防线。
但金军实在太多了。
倒下十个,立刻有二十个补上来。
他们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击着隘口两侧脆弱的防线。
时间,在血与火的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林冲已经记不清自己刺出了多少枪,挡开了多少箭。
他左臂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浸透了绷带,顺着手臂流淌。
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眼中只有战局。
一个时辰。
他们需要至少阻滞金军一个时辰,为元帅的突围主力赢得进入氓山、摆脱追击的时间。
现在看来,每一个呼吸,都漫长如年。
“林教头!西侧第三坡,快顶不住了!”
一名北望军士卒满脸是血,踉跄着跑来报告。
林冲心头一紧。
西侧第三坡,是一处相对开阔的斜坡,一旦失守,金军就能大量涌上山脊,届时整个伏击阵地都将崩溃。
“岳云!”
他嘶声喊道。
“这里交给你!务必守住中路!”
“我去西侧!”
说罢,他不等岳云回应,抓起长枪,带着身边仅存的十几名亲卫,朝着西侧疾奔而去。
岳云看着林冲染血的背影,咬牙重重点头,转身将怒火倾泻向再度涌上来的金兵。
西侧第三坡,战况已极度危急。
数十名金军悍卒已经冲上了坡顶,与守军混战在一起。
守军死伤大半,防线摇摇欲坠。
“北望军的弟兄们!”
林冲人未至,声先到。
“随我——”
“杀!”
他如同受伤的猛虎,骤然突入战团。
枪出如龙,点点寒芒绽开,瞬间将三名金兵刺翻在地。
身后亲卫也悍然加入战局。
生力军的到来,稍稍稳住了阵脚。
但金军后续部队仍在不断向上涌。
林冲浴血奋战,枪法虽精,但体力与伤势的拖累越来越明显。
一个不留神,右侧一名金军刀手合身扑上,战刀狠狠劈向他的脖颈。
林冲急侧身,让开了要害。
但战刀仍在他右肩胛处,切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剧痛传来,林冲眼前一黑,踉跄半步。
“教头!”
身旁亲卫目眦欲裂,拼死将他护住。
“不要管我!”
林冲低吼,用长枪拄地,勉强站稳。
鲜血,从右肩和左臂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战袍。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仿佛隔了一层水。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
倒下,这道防线就完了。
身后的主力,就危险了。
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刺激着逐渐涣散的意识。
挺枪。
再战。
又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永恒。
一道熟悉的、带着哭腔的怒吼声,将他从近乎麻木的厮杀中惊醒。
“林教头!”
岳云浑身是血,如同血葫芦般冲了过来,一锥砸飞了正要砍向林冲的一名金军百夫长。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冲,眼泪混着血水流下。
“时辰……到了吗?”
林冲虚弱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到了!一个时辰多了!”
岳云哽咽着回答。
“山下金军主力,好像……好像分兵了!有一部分向东北方向追去了!这里的攻势……缓下来了!”
林冲闻言,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了。
他身体一软,若非岳云死死搀扶,几乎栽倒在地。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隘口下方。
果然,金军的大部队火把,正在向东北移动。
通道内残留的金军,似乎也接到了命令,开始且战且退。
他们……成功了?
真的……阻滞了追兵关键的一个时辰?
“传令……”
林冲用尽最后力气,对岳云说道。
“交替掩护……撤退……”
“按预定路线……去氓山深处……汇合点……”
“你……你来指挥……”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林教头!林教头!”
岳云抱着昏迷的林冲,嘶声呼唤。
回应他的,只有渐渐平息下来的喊杀声,以及山风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抬起头。
天色,已蒙蒙亮。
微光下,隘口内外,尸骸枕藉,断裂的兵刃与残破的旗帜插在血泥之中。
四百余壮士,还能站着的,已不足百人。
且个个带伤。
岳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将林冲小心交给身旁的士卒。
他挺直了染血的脊梁,望向东北方郾城的方向,又望向西南氓山的深处。
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某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坚毅。
“清理战场,带走所有能走的弟兄。”
“我们……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