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洪水自九天而来,裹挟着万古沉郁的怨愤与悲恸,仿佛天穹倾覆,银河倒泻。那水不是凡水,是无数枉死者执念所化的溟茫,是血海深仇凝结的泪海,只为涤荡这方被罪孽浸透的土地。
水势汹涌,瞬间便将天光吞噬,只余下昏朦模糊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重重水幕,无力地洒落在已成泽国的中域。
中域修士仰望着宛若末日降临的景象,初时的震惊被无力感取代。他们曾傲视神州,视四洲为刍狗,何曾想过会有今日?原来,纵是传承万古、强者如云的庞然大物,在承载了太多血债之后,面对汇聚了无数怨魂的终极反噬,亦会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即便是已臻大乘巅峰的云空子,凝视着莫羽幽以自身残魂为引、汇聚万千亡魂召唤而来的灭世洪涛,云雾凝聚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一无所有之人的报复,往往最为酷烈,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一切,唯剩与敌偕亡的决绝。云空子自忖凭其修为,洪水难以损伤他分毫,但脚下这片凝聚了中域数万年心血、无数资源堆砌而成的基业呢?经此一役,纵然不覆灭,根基也必然动摇,数万年积累,怕是十不存一。
结局已然注定,但身为中域擎天巨柱,他不得不做最后一搏。云空子抬手,无边无际的缥缈云雾应念而生,弥漫开来,为中域每一座殿宇、每一处阵法节点、每一寸重要土地,都蒙上了一层实则坚韧无比的云雾屏障。云霞流转,符文隐现,构筑起最后的防线。
洪流已至。
浑浊的巨浪咆哮着,狠狠撞上云雾屏障。两股足以改天换地的伟力轰然对撞,却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规则被强行扭曲、能量被疯狂倾轧的沉闷嗡鸣,仿佛天地都在痛苦地呻吟。
云空子由云烟凝结的身躯,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白光,身形变得愈发凝实,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飘渺光柱,直射莫羽幽借扶桑之力暂时凝实的魂体。
面对这位神州当世毋庸置疑的最强者,莫羽幽眼中毫无波澜,唯有恨意与与之同焚的决绝。她广袖翻飞,引动脚下万丈狂涛,化作无数条狰狞的水龙,挟着刺骨的魂煞之气,铺天盖地地朝云空子拍击而去。
云空子不闪不避,云雾身躯聚散无常,总能在毁灭波涛及身前一刻自行消散、重组,玄妙地化解着冲击。同时,他意念动处,莫羽幽周身的天地规则被强行篡改封锁,空间扭曲、折叠,产生足以绞碎神魂的力量。
莫羽幽亦是不管不顾,魂体在那空间绞杀下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她催动的洪水却愈发狂暴,每一滴水中都蕴含着万千亡魂的泣血诅咒与她的神魂怒火,足以蚀骨销魂,湮灭灵智。
这场对决,双方皆是以攻代守,以命搏命,虽无血肉横飞,其凶险惨烈,更胜寻常厮杀千百倍。
“逝者不安息,执念造乱,徒增业障!”云空子似乎被这不顾一切的疯狂所激怒,一声沉喝,引动了整个中域的底蕴。
刹那间,弥漫在中域每一个角落的精纯仙灵之气,如同百川归海,向他汇聚而来。原本模糊的云雾之躯,变得清晰凝实,面部轮廓逐渐显现,五官分明。
那是一张完美到近乎不真实的面容,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钟灵毓秀,每一道线条都蕴含着大道至理,双眸开阖间,似有日月轮转,星河生灭。他身着无缝云渺道袍,周身仙光缭绕,气息缥缈而出尘,真真切切,宛如从古老神话中走出的仙者,降临凡尘。
“嗡——!”
整个中域的天地规则被一股伟力强行切割剥离。像是有着一柄无形的利刃,将中域这块上古仙界的碎片,从神州大地上彻底分割开来,自成一方独立天地。
云空子立于这方天地的中心,宛若永恒不动的漩涡核心,吞噬着汇聚而来的海量仙灵之气。
祂的权柄在封闭的天地内无限膨胀,所能调动的规则之力不断增长。山川河流,云雾风雨,乃至一草一木的枯荣,似乎都在祂的一念之间。在被隔绝的中域之内,云空子言出法随,掌控一切,其威能,已无限接近于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仙神!
原来,窃取天道权柄,营造独立仙境,这便是中域隐藏最深、也是最终的底牌。
楚荆与齐时面色凝重,清晰地感受着云空子身上的极致威压。不愧是连鹿神前辈都曾赞叹过的绝世天才,苦修万载,竟真让他走到了这一步,窃取天机,触及仙凡壁垒。
“这、这是仙境之威!”
“老祖……老祖成就仙道了?!”
“拜见仙尊!”
“仙尊护佑中域!”
下方,劫后余生的中域修士先是一片震惊,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欢呼与叩拜。中域传承无数万年,耗尽心血,所为的不就是打破天地桎梏,成就那永恒仙业吗?如今,云空子展现出的威能,与古籍记载中的仙人何异?这如何不让他们激动若狂!
决绝如莫羽幽,眼神中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她终于明白,为何云空子能暂时蒙蔽天道感知,亲自出手挽救倾颓。原来其修为,已至如此匪夷所思之境。
但,那又如何?
她已是逝者,是依靠万千同是天涯沦落的亡魂执念与扶桑神树之力,才暂时重现于此间的复仇之魂。纵使前方是真正的仙神,她也要溅其一身血污!
心念一动,漫天咆哮的洪水收缩凝聚,化作无数条半透明的水质丝带。这些丝带无视空间距离,交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死亡之网,带着分解规则的力量,朝着云空子以及其庇护下的整个中域绞杀而去。
面对凝聚了万千怨魂最后力量的舍命一击,云空子只是淡漠地抬起手,朝着莫羽幽的方向,遥遥一指。
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仿佛时光凝滞,又似规则被强行归零。漫天飞舞、足以绞杀合体圣者的水质丝带,距离云空子尚有余丈之时,悄无声息地寸寸崩解,重新化为普通的水流,无力地洒落。九天之上奔腾的洪水,被强行抚平,波澜不起,渐渐平息。
“本尊说过,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云空子的声音无悲无喜,祂再次抬手,朝着莫羽幽虚空一握。
刹那间,莫羽幽只觉得周身空间固化,残魂被一股无法形容的仙神伟力死死禁锢,所有的灵力、所有的魂力,甚至连念头都变得艰涩。随着云空子虚幻的手掌缓缓握紧,她凝实的魂体之上道道裂痕浮现,眼看就要彻底崩碎,归于永恒的虚无。
既然终究难逃此劫……
她缓缓闭上了那双曾映照过无数苦难与挣扎的眼眸。
“仙者,何如?”一声轻蔑的讥笑。
下一刻,熊熊烈焰毫无征兆地从她魂体最深处燃起。火焰并非凡火,而是足以将自身残存的一切——记忆、情感、执念、乃至最后的本源魂力燃烧炼化的终末之火。
绝色容颜在火海中渐渐模糊,无尽狂暴的魂力席卷爆发,似要动摇稳固的中域天地。
“姨母——!”齐时压抑已久的悲恸,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防线,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眼睁睁看着血脉至亲,为了复仇,毅然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在自己眼前消散,那种锥心刺骨之痛,远比任何肉身创伤更加难以承受。
泪水滚滚流淌,泪眼望去,姨母的身影愈发模糊。
扶桑神树似乎感应到了献祭者的决绝与悲壮,亿万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悲鸣,仿佛天地也在为之哭泣。祂探出翠绿枝条,无比轻柔而又坚定地穿过肆虐的能量风暴,探入那幽蓝色的终末之火中,小心翼翼地承接住莫羽幽最为精纯的本源魂力。
魂力融入扶桑神树浩瀚的生命本源之中,茂密如华盖的树冠之上,一片新生的嫩叶悄然舒展,它翠绿欲滴,晶莹剔透,是所有叶片中最明亮、最充满生机的一片,默默铭记着一位刚烈女子的故事。
“轰——!”
这株自天地初开便已存在,见证了无数纪元更迭、沧海桑田的至高神树——悲了、怒了。
一股苍茫古老、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意志,伴随着混沌未分般的天地灵脉波动,化作晦涩难明却直抵灵魂本源的天道之语,在这片被隔绝的天地间隆隆回荡:
“伤天者、窃天者,天诛之!”
“修——!”那根刚刚接引了莫羽幽残魂的翠绿枝条,看似缓慢,实则超越了时光束缚,携带着天地规则的愤怒,朝着云空子完美无瑕的仙躯,轻轻拍下。
云空子调动周身仙灵之力,引动被祂掌控的所有规则,试图构筑起最强的防御。
然而,无用!
在天地裁决面前,祂窃取而来的权柄显得如此可笑。
“砰!”沉闷的响声响彻中域。
云空子完美如仙神的身躯,在翠绿枝条的轻柔一拍之下,寸寸碎裂,最终爆散开来,重新化为漫天无序的云雾,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再无丝毫痕迹。
当然,引动天道本源施展如此裁决,对扶桑神树而言亦是巨大的消耗。顶天立地的巨树投影,光芒黯淡,形体变得虚幻透明,化作一抹蕴含着无限生机与悲伤的翠绿灵光,没入楚荆的体内,沉寂下去。
就在扶桑神树彻底消散之前,莫羽幽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意念,混合着万千亡魂得到安息的慰藉,断断续续地响起,如同远山的钟鸣,悠远而沉重:
“神州……安宁日……家祭……勿忘!”
齐时怔怔地站在原地,泪水早已流干,只在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他望着姨母消散的方向,望着那片承载了无数牺牲与希望的扶桑神树所在的虚空,巨大的空茫与蚀骨的悲伤将他淹没。
至亲决绝赴死,以身殉道,此情此景,多年前,他已咀嚼过其中苦楚。
为何、为何今日,再尝此苦?
楚荆默默地从身后靠近,伸出手,轻轻将浑身冰冷、微微颤抖的齐时拥入怀中。良久,他才在齐时耳边,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音低沉而温柔:
“此间事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带着逝者的遗志,带着生者的责任,离开这片浸满血泪与悲伤的土地。前方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且布满荆棘,但只要并肩,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