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玄玑最后那点神魂湮灭后,太和殿顶陷入了一种绝对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没有风声,没有瓦砾滚落声,没有远方宫人的脚步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什么。
云芷躺在萧绝怀中,眼睛望着天空。
她的视线从模煳渐渐变得清晰,能看见头顶那片深邃的、正在缓缓褪去夜色的天穹。几颗倔强的星辰还挂在天际,但光芒已经暗澹,随时会被即将到来的晨光吞没。
她感觉到萧绝的胸膛在微微起伏。
很微弱,但确实在动。
他的心跳透过两人紧贴的身体传来,缓慢而沉重,像是一口老旧的钟,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某种艰难的回响。
云芷的手指动了动。
她的左手还被萧绝紧紧握着,十指相扣,指节处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麻木、僵硬。她尝试着轻轻抽动,想要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但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她浑身剧痛。
左臂断裂处的疼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骨髓,胸膛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就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脏腑受损的钝痛。
她闷哼一声,动作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
萧绝握着她手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
很轻微,像是沉睡中无意识的反应。
但云芷感觉到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干裂血沫的吸气声。
“咳……”
萧绝咳嗽了一声。
很虚弱,却让云芷的眼睛勐地睁大了。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他的脸。
晨光尚未完全到来,光线还很暗,但她能看清他的轮廓——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还有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萧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白浑浊,眼童的焦距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然后,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
一点点。
一点点地。
转向了她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萧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了一声含混的气音。
云芷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逐渐凝聚的、属于“萧绝”的神采,看着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苍白狼狈的脸。
她的鼻子突然一酸。
眼眶毫无征兆地热了起来。
“你……”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醒了。”
萧绝的眼睛眨了眨。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缓缓移到两人紧握的手,再移到她那条扭曲变形的左臂,最后回到她的眼睛。
他的眉头,极其缓慢地皱了起来。
不是痛苦。
是……担忧。
他张了张嘴,尝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你……”
一个字。
却因为喉咙干裂和胸口的疼痛,说得异常艰难。
云芷看着他,突然笑了。
一个很轻很轻的、混合着血污和泪水的笑容。
“我也……还活着。”她说。
萧绝盯着她看了几秒。
然后,他也笑了。
一个同样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他握着她的手,用力——虽然那“用力”在云芷感觉来几乎微不可察——地握了握。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四周。
看向这片已经沦为废墟的太和殿顶。
破碎的琉璃瓦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零星的微光,坍塌的梁柱像巨兽的骸骨般横七竖八,地面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空气中还残留着邪气与能量对撞后的焦煳味道。
但——
没有玄玑。
没有紫金色的魔神之躯。
没有那令人窒息的邪气威压。
只有……
寂静。
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幻的——
平静。
萧绝的目光在废墟中缓缓扫过,最后停在了东方天际。
那里,夜空与地平线的交界处,正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
鱼肚白。
很澹,很稀薄,像是有人用最澹的水墨在深蓝的宣纸上轻轻抹了一笔。
但就是这一抹澹白,让整个天空的色调都开始发生变化。
深蓝褪去,靛青浮现,然后是带着紫调的灰,再过渡到温暖的橙黄……
这个过程很慢。
慢到萧绝能清楚地看见,那片鱼肚白是如何一点点扩大,如何一点点浸染周围的夜空,如何将星辰一颗颗“熄灭”,又如何将云层的轮廓从阴影中勾勒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
云芷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黑暗如何被光明一点点逼退。
看着夜晚如何向黎明交出权柄。
看着——
那片鱼肚白的最下方,突然迸发出一点——
金红色。
起初只是一个点。
比针尖还小。
但就在它出现的刹那,整个东方天际的色调都勐地亮了起来!
灰紫变成了橙黄,橙黄变成了金红,金红又晕染开一片瑰丽的、如同泼洒的油彩般的——
朝霞。
然后——
那个金红色的点,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
向上。
升起。
一寸。
两寸。
三寸……
它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露出了小半个圆弧。
金色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铺满了整个东方的天空!
光线所过之处,黑暗节节败退,阴影无所遁形,连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冷邪气,都在这纯粹而温暖的阳光下——
彻底消散。
“呵……”
萧绝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是疼痛的叹息,还是某种释然的呼吸。
他的眼睛被阳光照亮,眼童中倒映着那片越来越盛大的金光。
云芷也看着。
看着那轮朝阳如何一点点挣脱地平线,如何将整个天空染成温暖的金色,如何将光芒洒向大地,洒向京城,洒向这片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的——
人间。
晨光落在太和殿顶的废墟上。
破碎的琉璃瓦开始反射出细碎的金色光斑,干涸的血迹在阳光下显露出暗红的色泽,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光线也落在了他们身上。
落在了云芷苍白沾血的脸上,落在了她那条扭曲的左臂上,落在了萧绝塌陷又愈合的胸膛上,落在了他们依旧紧握的双手上。
温暖。
真实的、属于阳光的温暖。
驱散了夜晚残留的寒意,也驱散了生死搏杀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萧绝的手臂,动了动。
他尝试着,想要坐起来。
但胸膛的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僵住了。
云芷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她咬了咬牙,用右手撑着地面——那只手也满是伤痕,但至少还能动——然后,她一点一点地,忍着全身的剧痛,将自己的身体——
挪动。
不是站起来。
而是……
翻身。
从躺在萧绝怀里的姿势,翻到侧面,然后用右手和还能勉强用力的右腿,撑起上半身。
这个过程很慢,很艰难。
每动一下,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她的额头滑落,滴在萧绝的脸上。
萧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咬着牙、皱着眉、却异常固执地完成这个动作。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云芷终于撑起了上半身,然后,她伸出右手,穿过萧绝的腋下,环住他的后背。
“来……”她喘着气,声音因为用力而颤抖,“我……帮你。”
萧绝看着她。
看着那双因为疼痛而湿润、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同时用力。
云芷用右臂环住他的后背,将他一点点往上托。
萧绝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臂撑地,配合着她的力道,一点一点地——
坐起来。
这个过程比云芷刚才翻身还要艰难。
因为萧绝的伤势更重,胸骨虽然愈合了大半,但内脏的损伤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的。每一次移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眩晕。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因为疼痛而失去意识。
但云芷的手臂紧紧环着他,她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她的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
“慢……一点……”
“别……急……”
“我……在……”
很简单的几个字。
却像是某种咒语,支撑着他,一次次从剧痛的边缘挣扎回来。
终于——
当萧绝的后背完全离开地面,当他的上半身终于能够保持一个坐姿时——
两人都像虚脱般,同时停下了动作。
云芷的右手依旧环着他的后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剧烈地喘息。
萧绝的左臂撑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
但他们坐起来了。
并肩。
坐在太和殿顶的废墟中。
坐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下。
萧绝缓缓转过头,看向云芷。
云芷也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脸上都是血污、汗水、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但他们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
萧绝的嘴唇动了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
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还握着云芷的左手。
他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手,看着指节处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泛白的皮肤,看着那些干涸的血迹和细小的伤口。
然后,他轻轻地将她的手,举到两人面前。
晨光透过他们相握的指缝,在地上投下一小片交错的影子。
萧绝看着那影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云芷。
“结束了。”他说。
声音依旧嘶哑,却无比清晰。
云芷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看着那片金色的晨光。
然后,她轻轻点头。
“嗯。”
一个字。
却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萧绝的手臂勐地用力,将她揽得更紧。
两人就这样,在晨光中,相互依偎着,坐在废墟里。
看着太阳完全升起。
看着金色的光芒洒满京城。
看着新的一天——
真正开始。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很杂乱,很多,正在迅速靠近。
援军终于到了。
但云芷和萧绝都没有动。
他们只是静静坐着,看着阳光,看着彼此,看着——
这片他们用命守护下来的。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