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澄瑞堂的药味浓得化不开。
不是普通药材的苦香,而是数十种珍贵到连太医署都舍不得轻易动用的天材地宝——千年雪参、南海玉髓、西域龙涎、北境冰莲——混合熬煮后,形成的某种近乎奢侈的、带着清冽寒意的奇特气息。
这气息弥漫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浸透了帷幔,渗入了地砖,甚至让清晨透过窗纸照进来的阳光,都仿佛染上了一层澹澹的药色。
萧绝坐在床边。
坐得很直。
虽然他赤裸的上半身缠满了厚厚的绷带,左臂用夹板固定吊在胸前,胸膛的伤口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渗出血迹——但他坐得笔直,如同北境雪原上那些即使被风雪压弯也绝不倒下的青松。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云芷的左手。
云芷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最上等的宣纸,几乎看不见血色。她的呼吸很微弱,微弱到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察觉到胸口那几乎看不见的起伏。那条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地固定在一旁,紫黑色的肿胀已经消退了些许,但伤口依旧狰狞,断骨处即使隔着绷带也能看出不自然的扭曲。
她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如同睡着了。
但萧绝知道,不是。
不是“睡”。
是昏迷。
是耗尽了一切心神与生命力后,身体自发启动的、近乎死亡的——
保护性休眠。
太医令王守仁第三次诊脉后,颤抖着收回了手,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里带着绝望:
“王爷……郡主脉象……微若游丝,几不可察……五脏皆损,经脉枯竭……这、这已是……”
他不敢说下去。
萧绝没有看他。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云芷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
王守仁猛地一颤,咬了咬牙:
“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若无奇迹……”
“恐……熬不过三日……”
寝殿里一片死寂。
几个伺候的宫女脸色煞白,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萧绝依旧看着云芷,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了。”
他说。
“下去吧。”
王守仁还想说什么,但抬头看见萧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重重磕了个头,带着几个太医,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合上。
寝殿里只剩下萧绝,和床上昏迷的云芷。
萧绝缓缓抬起右手——不是握着云芷的那只手,而是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
他将掌心,轻轻贴在了云芷的额头。
闭上眼睛。
然后——
开始渡气。
不是普通的内力传输。
而是通过“生死契约”那道灵魂深处的纽带,将自己丹田里刚刚恢复的一丝、本应用来疗伤续命的——
本源内力。
毫无保留地、一丝一缕地、缓慢而坚定地——
渡入她的经脉。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
因为他自己的伤势同样严重,丹田如同干涸的湖泊,每一次抽取本源内力,都像是用钝刀在脏腑里刮擦。他的额头迅速渗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胸膛的绷带渐渐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但他没有停。
掌心贴着她的额头,内力如同涓涓细流,通过契约的通道,源源不断涌入她的身体。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天色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
萧绝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一动不动。
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
第二天。
澄瑞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而是沉重整齐的军靴踏地声。
赵昂单膝跪在殿门外,声音嘶哑:
“王爷,北境旧部两千七百余人,已全数接管皇城防务。瑞王殿下亲临坐镇,朝中局势已稳。”
殿内没有回应。
赵昂等了很久,最终只是深深一拜,起身离去。
傍晚时分,又有人来。
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捧着一只玉盒,盒中装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晶莹如冰的——
万年寒玉髓。
“陛下口谕:此物乃大内珍藏,或可吊命。请王爷……务必收下。”
内侍跪在门外,声音恭敬而沉重。
这一次,殿内传来了声音:
“房门口。”
很轻,很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内侍将玉盒轻轻放在门槛内,叩首退下。
夜深时,萧绝终于动了动。
不是停止渡气,而是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取过门口的玉盒,打开,取出那枚寒玉髓。
他没有自己服用。
而是将它轻轻放在了云芷的胸口。
寒玉髓触体的瞬间,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缓缓渗入云芷体内,护住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脉。
萧绝看着那白光,看了片刻。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继续渡气。
第三天。
王守仁再次诊脉后,脸色更加难看。
“王爷……郡主脉象……依旧……”
他不敢说“没有起色”。
因为确实没有。
云芷的脸色甚至比前两天更加苍白,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枚寒玉髓散发的白光,证明着她还活着。
萧绝没有回应。
他依旧闭着眼睛渡气,只是握着云芷的手,更紧了一分。
第四天。
萧绝开始咳血。
不是伤口破裂的渗血,而是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带着脏腑碎块的暗红色血块。
他咳得很克制,很压抑,仿佛怕吵醒床上的人。
咳完后,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继续渡气。
第五天。
赵昂再次来到殿外,这次带来的消息是:
“皇后慕容婉,已于西市伏诛。慕容一族,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婢。太后……昨夜于冷宫自缢。”
萧绝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秋叶开始飘落。
第六天。
云芷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很轻微,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
但萧绝感觉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被他握在手心的手。
手很凉,皮肤苍白透明,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
它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一动不动。
仿佛刚才那一动,真的只是错觉。
萧绝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了那只手的手背上。
没有声音。
没有动作。
只有一滴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湿痕。
第七天。
清晨。
萧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没有进食,只靠太医强行灌下的参汤吊着。
他的脸色灰败得像死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胸膛的绷带已经完全被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块。
但他掌心的内力,依旧在缓慢地、一丝不苟地——
渡入。
仿佛那已经成了他身体的本能。
仿佛只要他还活着,这股渡入就不会停止。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澹澹的暖色。
就在这时——
云芷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很轻微。
但萧绝看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
然后,他看见——
她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
掀开了一条缝。
起初只是一条细线。
模糊的、没有焦距的视线,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帷幔。
然后,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
一点点。
一点点地。
转向了他的方向。
萧绝屏住了呼吸。
他甚至不敢动,怕一动,眼前这一幕就会像晨雾般消散。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停滞了。
云芷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困惑、以及某种刚从深海中浮上来时的、近乎虚脱的空白。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
萧绝的喉咙剧烈滚动。
他张了张嘴,尝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云……芷?”
两个字。
嘶哑、破碎、却带着某种近乎颤抖的——
期盼。
云芷的眼睛眨了眨。
她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他的脸——那张布满血污、苍白憔悴、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脸。
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
弯了弯。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却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萧绝眼中七天七夜积攒的阴霾。
“你……”
云芷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羽毛:
“……好丑……”
萧绝愣住了。
然后,他猛地闭上眼睛。
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哭。
是某种更复杂、更沉重、却也更释然的——
情绪奔涌。
他握着她的手,将额头重新抵在她的手背上,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突然松弛,瘫软在床边。
云芷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那颗抵在自己手背上的、滚烫的头颅。
她的眼睛缓缓眨了眨,视线扫过寝殿,扫过窗外透进的晨光,扫过自己胸口那枚散发着白光的寒玉髓。
然后,她重新看向他。
嘴唇又动了动,发出了更加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我……睡了……多久?”
萧绝没有抬头。
他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闷闷地从手背传来:
“……七天。”
云芷的眼睛微微睁大。
片刻后,她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那“深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那……”
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
笑意。
“……辛苦你了。”
萧绝的肩膀猛地一僵。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她。
看了很久。
最终,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辛苦。”
他说。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她的手心。
这一次,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云芷感受着手心的湿润,感受着他颤抖的呼吸,感受着胸口寒玉髓传来的温凉,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却异常熟悉的、正缓慢滋养着枯竭经脉的——
内力。
她的眼角,也缓缓滑下一滴泪。
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死里逃生的疲惫,混合着……某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
情感。
窗外,秋叶依旧在飘落。
但晨光越来越亮。
新的一天。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