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我们讨论的从来不是眼下的问题,而是关乎两国长远发展的根本性问题。所以您的话没法打消我,以及我国人民的疑虑。”
“要说土地狭窄,资源稀少,实力羸弱,数百年前的日本,也在贵国手中吃过败仗,如今却是世界有数的强国。盛衰之理,乃是天命,我若是答应您的条件,今日我笑话先辈帝王,他日焉知不会有后人笑话我。”
周辰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冷硬,语气森寒。心里却在想,怎么光是我在说,老李,该你上了啊!你没看坐在后面的那几个棒子,都快哭了!
但坐在他旁边的李宗仁却有些不以为然,他一眼就看出这帮人还远远没有达到心理的极限。
而就在金九哑然失语之际,朴永宪终还有些忍不住了,他尽量压住火气,开口道:“若按照总裁您的说法,这世界各国压根就不能和平相处,干脆化为一国好了。”
周辰先是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紧绷的会议室里显得突兀而刺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神色惊疑不定。
“总裁何故发笑?”坐在周辰侧方的顾维钧适时询问。
周辰看向脸色涨红、兀自强撑的朴宪永,又扫过神情紧张的金九等人。
“朴先生刚才说,各国若不能互信,不如干脆化为一国……这话,让我想起了一件很有趣的旧事。”
“战国纷争几百年,百姓苦不堪言,当时就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终结乱世、实现永久和平的唯一方法,就是天下一统。结果呢?秦灭六国,书同文,车同轨,看起来是融为一体了。”
“可结果如何?被灭的六国遗民,真的就心甘情愿当秦人了么?
关东世族、六国贵胄,乃至习惯了原有风俗律法的普通百姓,与秦法秦制之间的矛盾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高压下越发尖锐!
到最后,六国故地烽烟再起,看似铁板一块的秦帝国,顷刻间土崩瓦解。
接下来的楚汉相争,无非是换了个名头,把当年国与国的矛盾,变成了帝国内部更残酷的地域厮杀。百姓死伤之惨重,比起战国时期,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打得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流干了血,才勉强又被捏合到了一起,这还多亏了大家骨子里好歹都认自己是‘华夏苗裔’,有文字、典籍、礼仪这些东西勉强维系着。”
周辰目光如炬的盯着朴宪永,也扫过所有朝鲜代表:“这还是有着相同文化认知源流的‘各国’。
朴先生不妨设想一下,若放在当今之世,将语言不同、文字不同、信仰不同、历史记忆不同的世界几大强国强行捏合在一起……那爆发的矛盾、冲突与仇恨,将是何等可怕的天文数字!
恐怕不需要外敌,这个强行拼凑的怪物自己就会在无休止的内斗中彻底崩溃,将整个文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统一也好,合并也罢,从来不是解决国家间猜忌与安全困境的良药,往往是更大灾难的开始。”
他这番借古喻今、直指核心的论述,一下子将朴宪永那带着情绪化的极端假设驳得体无完肤。
朴宪永梗着脖子,几乎是咬着牙把话挤了出来:“可总裁先生想过没有,鄙国若是完全按贵国之意,自废武功,固然能化解贵国的猜疑。那鄙国的猜疑,又要找谁化解?难道将国家安危,全然寄托于邻国的一念之间么?”
这话问得直接,也问到了朝鲜方面最深的恐惧——在失去制衡能力后,如何保证今日的“保护者”不会变成明日的“吞噬者”?
就在气氛再次紧绷之际,一直静观其变的李宗仁终于开口了。
“朴先生问得好,金先生之前的忧虑,也正在于此。所以,今天我们坐在这里进行商谈,不就是为了找一个办法,一个能同时照顾到双方、尽可能化解彼此猜疑的两全之策么?”
金九立刻看向李宗仁,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那请问李主席,您……找到这样的办法了吗?”
“谈不上找到,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浅见。”李宗仁微微向前倾身,语速平稳,“我方的核心关切,如前所述,是担心贵国未来武装力量的发展方向,可能对我国安全构成潜在威胁。
这并非杞人忧天,我国虽大,强邻环伺,对手亦强,有此顾虑实属正常。要求贵国非武装化,是出于自身安全最直接的反应。”
他话锋一转,“但贵国的诉求,同样合理。一个完全没有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武装力量的国家,其命运便如风中飘萍,只能任人拿捏。
稍有变故,便有亡国灭种之危,国民自然日夜难安,国亦不国。这其中的矛盾,看似无解。”
“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既不违背贵国保有自卫力量的根本权利,又能最大程度消除我方对‘进攻性威胁’的担忧?
比如允许贵国建立并保持一支武装力量,但这支力量的性质、规模、结构,被严格限定在‘自卫’的范畴内,使其不具备向外发动战争的能力?”
金九眉头紧锁,追问道:“李主席,请说得更具体些。何为‘自卫武装’,何为‘不具备发动战争的能力’?”
“具体而言,鄙人浅见,贵国未来或可考虑,不建立大规模常备的国家正规军。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基于广泛民兵制度的国土防卫体系。”
“贵国可以法律形式,确立各省、市、县乃至重要村镇,组建并训练隶属于地方政府的民兵武装。这些民兵由本地青壮组成,熟悉地形,保家卫土意志坚定。
他们的装备以轻武器为主,辅以必要的地雷、反坦克武器等防御性装备,足以对入侵之敌造成惨重伤亡,实施持久的地面骚扰与抵抗。
但因其分散于地方,缺乏战略级的指挥中枢,缺乏重炮、坦克、战机等远程投送能力,因而在本质上是一支防御性的力量。”
“关键的一点是,和平时期,中央政府无权直接调动和指挥这些分散的民兵力量。
只有在外敌明确入侵、国家进入战争状态时,通过法定程序,才能临时授权进行全国或区域的协同防御。
这样一来,贵国的人民依然拥有保卫家园的钢铁决心和实际能力,任何入侵者都必须面对全民皆兵的抵抗,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但同时,贵国也极难主动集结起一支有能力对外发动攻势的军队,从而在制度上减少了对我方及其他邻国的潜在威胁。”
李宗仁说完,便不再多言,留出时间让朝鲜代表团消化这个前所未有的构想。
金九、赵素昂、朴宪永等人迅速交换着眼神,低声用朝鲜语快速交谈,脸上表情复杂,既有看到一丝希望的松动,更有对其中严苛限制的深深疑虑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