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守石人部落的彻底静默中，以粘稠而缓慢的方式流逝。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天边那轮永恒的暗红色“月亮”投下不变的光晕，将山谷染成一片压抑的、凝固的血色。
云梦瑶盘坐在洞穴深处，掌心托着一块灰黑色的混沌晶石原矿。她双眼微闭，呼吸细长，正以《五行归一灵纹法典》中领悟的粗浅法门，小心翼翼地从矿石中汲取着稀薄的混沌之气。每一缕气息入体，都像滚烫的沙粒流过破损的经脉，带来灼痛的同时，也在缓慢修复着那些最细微的裂痕。丹田内，那团新生的混沌气旋比三天前壮大了一小圈，旋转的速度也快了一丝——代价是她脸色更加苍白，眼角眉梢堆积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进步微弱，但终究是在前进。
她睁开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慕清弦安静地躺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干草堆上，银色薄膜如呼吸般微微起伏。她伸手轻触他眉心，那点温暖依然微弱，却稳定得令人心碎。
就在这时——
“呜——！”
一声尖锐、凄厉、仿佛无数骨骼摩擦的嘶鸣，毫无征兆地刺破外界的死寂，穿透洞穴的伪装，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云梦瑶浑身一颤，手中晶石差点掉落。她猛地抬头，望向被藤蔓和扭曲光线遮蔽的洞口。
来了。又来了。
洞外，暗红色的天幕下，三道巨大的阴影正缓缓滑过。那是三只翼展超过五丈的灰色骨鸟！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无数惨白、扭曲的骨骼拼接而成，眼眶中燃烧着幽绿色的魂火。骨鸟背上，隐约可见几道身影端坐，身披绘有诡异扭曲纹路的黑袍，气息阴冷如墓穴寒风。它们飞得很低，几乎擦着山谷两侧嶙峋的山脊，庞大的骨翼扇动间，没有风声，只有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弥漫开来的、淡淡的腐朽与硫磺混合的气息。
紧随骨鸟之后，是数道漆黑的遁光，如同撕裂夜空的伤口，无声而迅疾。遁光中的人影更加模糊，但散发出的威压却更加凝实、更加邪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猎场。
“圣族……”云梦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她认得这种气息，与柳依依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是“圣族”的正规力量，绝非柳依依能够轻易调动的散兵游勇。他们投入的力量，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
骨鸟和遁光并未直接冲向部落聚居地，而是以某种精确的扇形轨迹，开始再次梳理这片方圆近百里的山脉。这不是盲目的搜索，而是拉网式清查。一道比一道强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梳子，从天空、从地面、甚至仿佛从岩石内部扫过。每一道神识掠过，云梦瑶都能感觉到自己布设在洞口的、那层由混沌之气构成的极薄预警屏障在微微震颤。
灰纹长老的命令得到了最彻底的执行。整个守石人部落如同沉入地底。没有炊烟，没有火光，没有人声，甚至连孩童都被捂住了嘴，连最细微的啜泣都被压抑在喉咙深处。战士们紧握武器，伏在各自伪装良好的掩体后，连呼吸都放到最缓。他们脸上那些灰色纹路，此刻不再仅仅是为了适应环境，更在某种秘法催动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与周围山石几乎融为一体的波动，进一步混淆着外来的探测。
然而，压力是实实在在的。云梦瑶能听到，远处某个方向，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和狂暴的土石崩裂——那是搜查者在用蛮力轰击一处他们认为可疑的山体。更远些的地方，传来凶兽临死前的惨嚎和某种法术爆发的尖啸，显然有搜查者与盘踞此地的强大凶兽发生了冲突。
（他们很急，也很不耐烦。） 云梦瑶敏锐地察觉到。这种粗暴的搜查方式，虽然高效，但消耗也大，且容易打草惊蛇。除非……他们得到了死命令，或者，时间紧迫。
洞穴内的光线，随着外部骨鸟的掠过，忽明忽暗。每一次阴影笼罩洞口，云梦瑶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她将慕清弦往自己身边拢了拢，另一只手悄然握住了怀中的五行源钥——虽然黯淡，但此物与她性命交修，在最危急时刻，或许能爆发出最后一丝护主之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骨鸟的嘶鸣和遁光的破空声时远时近。洞内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洞穴入口处伪装用的藤蔓，突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外面根本没有风。
云梦瑶的呼吸瞬间停滞。她死死盯住那里。
“沙……沙……”
极其轻微的、仿佛皮革摩擦岩石的声音，在洞外响起。很近，就在伪装之外不足一丈处！与此同时，一股虽然极力收敛、但依旧阴冷邪异的神识，如同滑腻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缓慢地、试探性地“舔舐”过洞口伪装所在的岩壁！
云梦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能感觉到，那神识中蕴含的贪婪、疑惑，以及一丝……熟悉的怨毒！虽然极为淡薄，且被另一种更古老阴冷的气息覆盖，但她绝不会认错——是柳依依！她亲自来了！就在洞外！
冷汗瞬间浸透了云梦瑶的背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洞穴中显得如此响亮。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不让它们发出一丝颤抖。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覆盖在慕清弦的额头，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存在感都压缩、再压缩，融入到这冰冷的岩石中去。
怀中的五行源钥，似乎感应到了宿敌的靠近，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敌意的悸动。云梦瑶心中大骇，立刻以全部心神压制，甚至不惜引动一丝混沌气旋的力量，强行将其波动彻底锁死在体内最深处。
“嗡……”
洞外，响起了法器探测特有的低沉嗡鸣。这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近，都清晰！嗡鸣声中，洞口伪装的光线扭曲似乎受到了干扰，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水波般的涟漪。
云梦瑶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完了吗？要被发现了吗？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硬拼？以她现在的状态，外面哪怕只有一个圣族修士，她也必死无疑，更别提可能就在附近的柳依依。引爆混沌气旋同归于尽？那慕清弦怎么办？灰纹长老和守石人部落恐怕也会被牵连……
就在她思绪纷乱、几乎要绝望的刹那——
“@#￥%……&*！（圣族古语：波动异常，但很微弱，像是残留。）”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块骨头摩擦的男性声音在洞外响起，用的是那种晦涩古老的语言。声音距离洞口，绝不超过三步！
“&*…圣女候选，是否深入探查？此地岩层有古怪，能吸收部分探测。”另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语气恭敬中带着请示。
洞内，云梦瑶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只能拼命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个音节。圣女候选！果然是柳依依！她真的在这里！
短暂的沉默。这沉默对洞内的云梦瑶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一个她熟悉到骨髓里、却又冰冷陌生得令人心寒的女声，轻轻响起，说的同样是那种圣族古语，但语调更加优雅，也更具威严：
“不必。能量反应太弱，且驳杂不堪，不似‘钥匙’或‘道标’核心。像是……某种劣质的混沌器物残留，或是本地土着的粗陋巫术痕迹。标记此处，列为三级可疑点。我们的时间不多，‘圣石’之前爆发的波动源头，必须优先确认。去东边那片谷地再看看，那里的混沌流向有些异常。”
这是柳依依的声音。但和云梦瑶记忆中那个充满怨毒、尖酸刻薄的声音截然不同。这声音冰冷、理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短短几句话，就做出了精准判断（尽管是错的）和清晰指令。她的变化……太大了。大到让云梦瑶感到一阵寒意。
“遵命，圣使。” 洞外两人齐声应道。
脚步声和那令人不安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渐渐远去。法器的嗡鸣声也随之降低、消失。
又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响，云梦瑶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几乎虚脱般向后靠倒在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阵阵发黑。
躲过去了……又一次，侥幸躲过去了。
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柳依依的精准判断、那份冷漠和高效，让她意识到，这个宿敌在来到归墟界、接触到所谓“圣族”后，不仅实力可能大增，心性也变得越发可怕。她不再是那个只凭嫉妒和冲动行事的“心机丫鬟”，而是一个真正的、危险的对手。
洞口的藤蔓被轻轻拨开一道缝隙，灰纹长老苍老而沉静的脸出现在外面。他对云梦瑶点了点头，眼中也残留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如岩石般的坚韧。他做了几个手势，又指了指洞穴深处——意思是暂时安全，但还需保持绝对静默。
云梦瑶点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险情又发生了一次。搜查的强度时高时低，但从未真正停止。守石人部落派出的“潜行者”——那些脸上纹路最为复杂、身形几乎能与阴影和环境融为一体的战士——带回了零碎却关键的信息：
追兵至少有三股，服饰和法器略有差异，彼此间似乎也有微妙的竞争和戒备，但都听从柳依依（被称为“圣使”或“圣女候选”）的调遣。他们持有一种罗盘状的法器，对不久前的“圣石”爆发和某种“纯净五行本源”气息（显然指五灵珠）反应剧烈。搜查的重点，始终围绕着圣石所在的核心区域，以及几处空间结构相对薄弱的“节点”。
代价是沉重的。为了维持“彻底静默”，部落无法进行大规模狩猎和采集。储存的肉干和块茎在快速消耗，清水也需要冒险去更远的、隐蔽的泉眼获取，每一次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部落里开始出现营养不良的迹象，孩童的啼哭声虽然被极力压制，但依然在死寂的夜晚隐约可闻。战士们的眼神里，除了警惕，更多了几分压抑的焦躁和对未来的迷茫。
这种高压下的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反而让云梦瑶与灰纹长老，乃至与部分守石人战士的交流，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加速了。他们开始使用一种混杂着手势、简单音节（云梦瑶飞快地学习着守石人语言的基础词汇）、以及在地上用碳条勾画的“混合语言”。云梦瑶了解到，他们自称“守石人”，意为“守护圣石之人”，这个部落已经在此守候了不知多少代。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圣石，等待“预言”的实现。
而“圣族”，在他们的古老传说和口口相传的训诫中，被称作“背誓者”与“堕落之裔”。传说在久远到无法追溯的年代，圣族与他们本是同源，共同侍奉“混沌之真意”。但圣族中的一部分人，在追求力量中迷失，背叛了誓言，企图染指圣石，窃取“钥匙”和“道标”，达成某种“逆转混沌、重塑秩序”的可怕目的——在守石人看来，那是对世界本源的亵渎和毁灭。双方早已是死敌。
（柳依依成了‘圣使’……她果然和这些‘堕落者’搅在了一起。他们的目标，是圣石，是五行源钥，是界空碑，是一切与‘混沌道体’、与上古预言相关的东西。而我，就是他们必须清除或捕获的目标。） 云梦瑶心中的脉络越来越清晰，压力也如山般沉重。
就在部落的存粮即将见底，士气低落到极点，连灰纹长老眉宇间也染上浓重忧色时，转机出现了。
那是一个“潜行者”带回的消息：搜查的主力，似乎因为久无收获，加上与其他区域报告的“异常波动”冲突，开始有向山脉东部边缘移动的迹象。虽然并未完全撤离，但核心区域的搜查频率明显下降。
同日，灰纹长老将云梦瑶请到他的石屋——那是整个部落最宽敞、也最简陋的“建筑”，除了中央一块刻画着复杂纹路的平整石板（似乎是某种祭祀或会议用的），几乎空无一物。
灰纹长老用碳条，在石板上缓慢而清晰地画了起来。他先画了一个圈，代表部落所在的山谷。然后在稍远的地方，画了三个更小的圈，用线条连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区域。他指着那个三角区域，吐出两个音节：“墟……市……”
然后，他画了一个简易的、头戴高冠的人形，站在三角区域中央，做了一个“禁止争斗”的手势。接着，他画出各种不同的符号，代表皮毛、矿石、草药、武器等，在两个“圈”之间画上双向箭头，表示交换。
最后，他指了指所剩无几的肉干堆积处，又指了指几个面有菜色的孩童，脸上露出忧虑。他看向云梦瑶，眼神中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云梦瑶立刻就明白了。
安全区！交易点！由强大势力维持秩序的中立地带！
她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这正是他们目前破局的关键！跳出这个已经被锁死、被重点搜查的区域，混入鱼龙混杂的人群，不仅能暂时避开追兵最敏锐的“嗅觉”，更能为部落换取急需的生存物资！而对她自己而言——
（信息！资源！接触外界的机会！也许……还能打听到关于慕清弦剑意、关于‘轮回’、关于更快恢复实力的方法！）
灰纹长老的意思是，按照部族的传统和周期，前往“墟市”的时间快要到了。但今年情况特殊，外面有强敌环伺，路途凶险。去，还是不去？
云梦瑶几乎没有犹豫。她用力点了点头，指向自己，又指向灰纹长老，然后指向石板上的“墟市”图案，最后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她的眼神坚定，清晰无误地传递出她的决心：一起去。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