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像块烧红的铁,烙在秦战心口上,滋滋地冒着焦虑的烟。那份盖着蒙恬大将军印的“催货单”,还有那副被狼爪撕裂的皮甲,就摊在郡守府书房的沙盘边上,无声,却比战鼓更催命。
沙盘还是那个沙盘,渭水蜿蜒,栎阳的工坊区被秦战用不同颜色的小木块标得密密麻麻,像片发了疯长出来的疹子。北境的山川关隘,蒙恬用朱砂笔粗略勾过,几支代表狼族的小黑旗插在关外,虎视眈眈。
秦战就这么盯着沙盘,从日头西斜盯到月上中天。蜡烛换了两根,烛泪在铜盘里堆成歪扭的小山。窗外秋虫的鸣叫渐渐稀了,只剩下风声,穿过窗缝时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远方战场上传来的、模糊的呜咽。
他脑子里像开了锅的粥,翻滚着数字、路线、物料、人力。每月三千把横刀,五千张强弩,还有蒙恬临时追加的“能抗狼爪的甲”……这些数字拆解开来,是堆积如山的铁料、木料、牛筋、胶漆;是成千上万匠人、民夫、骡马日夜不休的劳作;更是要把这些沉重玩意儿,从栎阳的工坊,跨越数百里崎岖道路,运到北境前线。
“路……”秦战无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沙盘边缘,发出笃笃的闷响。渭水在沙盘上只是一条浅浅的凹槽,旁边插着代表码头的小木签。水路能走一段,但卸货后呢?通往北境的主要官道,年久失修,秋雨过后更是泥泞不堪。牛车陷进去,半天拔不出来;骡马累死沿途,尸骨都来不及埋。
他见过那场面。当年在边军押送补给,三十里的路,走两天,到地方能丢三分之一。不是被劫,是纯粹烂在路上、累死在路上。民夫肩膀磨得血肉模糊,眼神麻木得像牲口。
“不能再这么干了。”他对着空荡荡的书房,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焦躁。喉咙里像是堵了把沙子。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得他脸上阴影晃动。那双总是亮得灼人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底下是两团青黑。胡子茬冒了出来,硬扎扎的,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桌上放着一碗早就凉透的羹汤,表面凝了一层油膜,旁边还有半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饼子——是晚饭时百里秀让人送来的,他忘了吃。
他站起身,骨头缝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坐得太久,腿都有些麻了。他踱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深秋的夜风立刻灌进来,冷飕飕的,带着枯叶腐烂和远处工坊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煤烟味。工坊那边,火光比往常黯淡许多。水力不足,许多炉子只能压着火,维持不灭,等天亮水势稍好再开工。那日夜不息的轰鸣,此刻也像患了痨病,喘息着,断断续续。
这景象让他心里更堵。源头还没理顺,运输的鬼门关又横在眼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现在是米有了(石炭算是半解决),锅也有了(工坊产能勉强在爬坡),可怎么把做好的饭端到千里之外的餐桌上,成了要命的难题。
他想起前世。想起那些横贯大陆的钢铁脉络,想起集装箱码头巨型吊臂不知疲倦的挥舞,甚至想起老家县城那条运煤的窄轨小铁路,黑乎乎的蒸汽机车喘着粗气,拖着几十节车皮,慢,但稳当,一趟拉走的货,够牛马队跑一个月。
铁路……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他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死死盯住沙盘上那条从工坊区延伸到渭水码头的虚线——那是目前运送大宗物料的主要土路。粗糙,泥泞,效率低下。
铁路?蒸汽机?扯淡。这年头炼点好钢都费死劲,搞内燃机蒸汽机?梦里啥都有。
但是……如果没有蒸汽机,只是轨道呢?只是让车轮在平整坚硬的轨道上滚动,减少阻力呢?
他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硬木……”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或者……硬木做轨,关键地方包嵌铁条……车呢?轮子得改,得卡在轨道上跑……”
他冲回书案前,一把扫开那些散乱的文书,抓起一支炭笔(他嫌毛笔太慢),又扯过一张相对大些的、用来画工坊草图的粗糙麻纸。炭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急促声响。
先画两条平行的线,代表轨道。线画得有点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脑子里那个想法像头小兽在冲撞。然后在两条线之间,画上一个简陋的平板车,四个轮子。不对,轮子得有凸缘,卡在轨道内侧,防止脱轨……他涂涂改改,纸上很快布满了歪扭的线条和黑乎乎的疙瘩。
烛光把他伏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个正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的祭司。
“还不够……”他丢开炭笔,纸上的东西太抽象。他需要更直观的。目光在书房里扫视,最后落在墙角一个闲置的、用来放竹简的木架上。他几步过去,把竹简胡乱抱出来扔在地上,拎起那个长约五尺、宽一尺多的实木架子。
“就它了!”他把木架平放在地上,这就算是“路基”。然后他跑到外面走廊,从值夜亲卫那里要了两把制式长剑——没开刃的练习剑,但足够直,足够硬。
亲卫一脸懵地把剑递给他,看着郡守大人拎着两把剑又钻回书房,嘴里还念念有词。
秦战把两把剑平行放在木架上,剑身朝上,这就是“铁轨”了。他又从笔筒里倒出两个青铜镇纸,圆柱形的,权当“车轮”。把镇纸放在剑身上,轻轻一推——镇纸沿着笔直的剑身,顺畅地滚了出去,掉在木架那头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成了!就是这个感觉!
阻力小得多!如果能造出真正的、带有凸缘的轮子,配上结实的车体,载重量和速度都能大幅提升!而且不挑天气,泥泞、雨雪,影响都比土路小!
兴奋像一小股暖流,暂时冲散了疲惫和焦虑。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问题一堆:木材哪来?铁条哪来?(哪怕只是关键部位包嵌)怎么加工出平整的轨道?怎么保证铺设的平直?需要多少人力?占用多少土地?还有更关键的——这玩意儿太扎眼,一旦铺开,根本瞒不住人。冯劫那个御史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有咸阳无数双眼睛。这算不算“奇技淫巧”?算不算“劳民伤财”?嬴疾的圣旨里那句“不可本末倒置”言犹在耳。
干,还是不干?
秦战盯着地上那简陋的“模型”,眼神挣扎。不干,军令状完不成,贻误军机是死罪。干,风险巨大,可能还没见到成效,就被政敌攻讦,扣上更大的帽子。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这该死的时代,骂那些拖后腿的规矩,还是骂自己这总是不安分的脑子。他弯腰捡起那两个镇纸,青铜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窗外,天色已经透出些微的鸭蛋青。一夜快过去了。
他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最清冷的空气,那股子寒意直窜肺腑,却也让他头脑异常清醒。没有退路了。要想活下去,要想保住栎阳这片刚刚燃起的火星,要想让那些信任他的人不至于跟着一起完蛋,这条路,再险也得趟。
“黑伯!猴子!去请百里先生过来!”他对着门外喊道,声音因为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度。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黑伯披着外衣,显然也是刚被叫醒,眼屎都没擦干净,嘴里嘟囔着:“天还没亮透呢……又是哪炉钢出问题了?”猴子倒是精神,但眼睛也是红的。百里秀来得最快,衣衫整齐,发髻一丝不苟,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指尖捏着的玉珏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显示她内心的不平静。
“都过来,看这个。”秦战没废话,指着地上那个木架和两把剑的“模型”。
三人凑过来,看得莫名其妙。
“大人,这是……要练剑?”猴子挠挠头。
“练个屁。”秦战没好气,拿起镇纸,在剑身上再次一推。镇纸顺畅滑过。“看懂没?车轮,在硬轨上跑,比在泥地里跑,省力得多,也快得多!”
黑伯蹲下身,摸了摸冰凉的剑身,又看了看木架,眉头拧成了疙瘩:“用铁铺路?这得多少铁?败家也没这么败的!有这些铁,多打多少刀箭?”
“不全用铁!”秦战蹲到他旁边,用炭笔在木架边上画,“用硬木!最好的硬木,刨平,做主要轨道。只在转弯的地方、受力大的地方、还有接头的地方,包嵌铁条加固!这样用铁不多,但效果差不了太多!”
他画得飞快,嘴里解释着:“咱们造一种专门的车,轮子边上凸出来一块,卡在轨道里面,这样车就跑不偏。车身做大,一次能拉现在牛车五六倍的货!从工坊区到渭水码头,十几里地,铺上这种木头轨道,用马或者人推,一天能跑好几个来回!”
百里秀静静听着,目光从秦战的草图移到他的脸上。她能看出秦战眼中那簇熟悉的、近乎偏执的火光,每次他有了什么“离经叛道”却又可能颠覆一切的点子时,就是这种眼神。她指尖玉珏的碰撞频率快了些:“大人,此举工程浩大。取材、加工、铺设,皆需大量人力物力。眼下军令压顶,民夫征调已近极限,再兴此等前所未有之工,恐……”
“恐民怨沸腾?恐冯劫弹劾?恐咸阳怪罪?”秦战接过她的话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秀先生,你说的都对。可咱们算笔账——现在运一批铁料到码头,需要多少牛车?多少民夫?走几天?路上损耗多少?累病累死多少牲口和人?如果这条路通了,运力提升三五倍不止,人能省下多少?这些省下的人,是能去挖更多煤,还是能去工坊多打几把刀?”
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在晨曦微光中轮廓模糊的工坊区:“咱们现在是被两头掐着脖子。一头是原料和产能,石炭算是看到点亮了;另一头就是运输!运输这头不打通,前面产得再多,运不出去,堆在栎阳烂掉,有什么用?蒙恬将军等着刀弩救命,北境的兄弟等着盔甲保命!等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钉子,砸在地上。
黑伯也站了起来,搓着粗糙的手掌,老脸上神色变幻。他懂技术,秦战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阻力小,载重大,这道理朴素,但以前没人把这心思用在“路”上。路嘛,不就是人踩马踏出来的?最多铺点石子。用木头和铁铺一条专门给车走的路?闻所未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黑伯迟疑着开口,“可这木头轨道,它不耐久啊!风吹日晒雨淋,虫子蛀,几个月就烂了!还有,那么长的木头,怎么保证铺得一般平?稍有起伏,车不就颠散了架?还有转弯,咋转?”
问题一个接一个,都很实际。
秦战走回来,脸上却露出了点笑容,那是遇到技术难题时特有的、带着挑战意味的笑:“问得好!木头防腐,可以用桐油反复浸泡,或者用火烧表面碳化。平整度,咱们拉线,用水平尺(这时代已经有简易的),一段一段校准,基础夯结实!转弯……”他想了想,“转弯处轨道外侧垫高一点,就像……嗯,就像盘子边儿比中间高,水往中间流,车往中间靠,自然就转过来了!”
他用了个蹩脚但形象的比喻。黑伯听得半懂不懂,但“盘子边儿”这个说法,让他脑子里大概有了个粗糙的影像。
“那……试试?”黑伯的倔劲儿和工匠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知道秦战这小子虽然想法天马行空,但往往真能捣鼓出点实在东西。渭水的水轮,当初不也被人笑话?还有石炭。
“不是试试,是必须干。”秦战斩钉截铁,“猴子,天一亮,你就带人去查库房,看有没有现成的硬木料,柞木、枣木、檀木最好,没有的话,榉木、榆木也行,要干透的,笔直的!统计数量,不够的,立刻列出单子,我想办法!”
“黑伯,你找几个手艺最细、最信得过的木匠和铁匠,咱们先弄一小段实验的,不要长,二三十丈就行。就在工坊区空地上铺。车也先弄个小的,能拉千斤重物就成。咱们用实物说话!”
“秀先生,”秦战看向百里秀,“人力调配、物料统筹、还有……应付冯御史那边,得靠你了。这工程,暂时不能大张旗鼓。对外就说,咱们在试验一种新的‘重物拖运法子’,为了提高往码头运料的速度,好完成军令。账目……做得干净些。”
百里秀沉默了片刻,玉珏声停住了。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大人决心已定?”
“定了。”秦战点头,“没有别的路。这就是咱们的‘路’。”
“好。”百里秀不再多言,只是轻轻颔首,“我会安排。实验阶段所需物料人力,可从‘军械流程优化’项下支取,账目上能圆过去。冯御史若要观瞻,初期只看这小段实验轨道,也无不可。只是……”她顿了顿,“大人须有准备,此物一旦见效,绝难隐瞒。届时风波,恐非今日可比。”
“我知道。”秦战看着窗外天色渐亮,工坊区那边开始有早起的工匠走动,叮叮当当的零星敲打声传来,像这座城市苏醒的脉搏,“等它真能派上大用场,能帮咱们把军械按时送到北境的时候,有些风波,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想起圣旨里那句话“器物之利,终为辅政安民之用”。好吧,这就用来“辅”军国大事,“安”边境将士的命。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安排妥当,黑伯和猴子匆匆离去。百里秀也回去准备文书和账目。书房里又只剩下秦战一人。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沙盘上,照在那副破损的皮甲上,也照在地上那简陋的木架和长剑“模型”上。秦战弯腰,捡起一把长剑,手指拂过冰冷的剑身。这剑是杀人的凶器,此刻却成了他构想中“路”的一部分。
荒谬吗?有点。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想要走一条新路,有时候就得用点不合常规的材料,哪怕是刀剑。
他把剑轻轻放回木架上,和另一把并排。两把剑沉默地躺在那里,指向门外,指向工坊区,指向渭水码头,更指向遥远而烽火将起的北方。
第一根“铁轨”,就这么以两把未开锋的长剑的形式,在这黎明时分,悄然铺下了。
秦战走出书房,来到院子里。深秋的清晨寒气很重,呼吸间带出白雾。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东边的天空,云层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但大部分天空还是那种沉郁的铅灰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更艰难、也更冒险的工程,也要开始了。
他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煤烟和铁锈味,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那是新鲜木料被锯开时散发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从工坊区方向隐隐飘来。
猴子动作真快。
秦战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还是仅仅因为脸被冻得发僵。他转身回屋,准备换身利落的衣服,亲自去工坊区盯着那第一段实验轨道的诞生。
就在他迈过门槛时,眼角余光瞥见院子角落那棵叶子快要掉光的老槐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去几只蚂蚁,正排成歪歪扭扭的一线,努力搬运着一只比它们身体大好几倍的死虫子。它们走的路线并不直,遇到土坷垃就绕,遇到草茎就爬,但方向大致没错,执着地朝着蚁穴前进。
秦战脚步顿了一下,看了那队蚂蚁几秒钟。
“慢慢爬吧。”他低声自语,也不知是对蚂蚁说,还是对自己说,“路,总是人……嗯,或者蚂蚁,一步一步踩出来的。”
他关上了房门。
院外,天色大亮。栎阳城在这深秋的早晨,缓缓苏醒。而一场关于“路”的、静悄悄却又可能石破天惊的变革,就在这看似平常的晨曦中,悄然开始了第一步。
远处,冯劫暂居的客舍方向,一扇窗户也被推开。那位面容刻板的御史,披着衣服,站在窗前,同样望着工坊区方向升起的炊烟和隐约传来的、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的动静(那是锯木和凿击的声音),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郡守府的院墙,掠过工坊区冒烟的烟囱,毫不停留地向着更南边吹去。那风里,似乎已经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草原的腥膻和铁锈味。
那是战争的味道。它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