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切换·咸阳)
咸阳宫的清晨,是被一种庄严肃穆的寒意唤醒的。巨大的宫殿建筑群匍匐在渭水北岸,深灰色的屋顶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芒。层层叠叠的台阶、巍峨的宫墙、沉默肃立的黑甲卫士,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力画卷。
宫室深处,用于举行常朝的大殿——章台宫,此刻正弥漫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更加凝滞而紧绷的气息。沉重的铜鼎中燃烧着上好的香木,青烟袅袅,试图驱散冬日清晨的寒意和某种无形的压力,但那香气混合着冰冷的石料、陈旧木器以及无数朝臣身上官服熏染的复杂气味,反倒让空气显得更加稠密。
百官依序而立,文左武右。武将班列前方,蒙骜因病告假未至,几位资深将领面色沉凝,目光低垂,仿佛在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黑色地砖上自己的倒影。文官一侧,气氛则更加微妙。前排几位须发花白、穿着深紫或绯红官袍的重臣,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中后排的官员们,则不时用眼角的余光,互相交换着难以捉摸的神色,偶尔有轻微的咳嗽声或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在空旷高阔的大殿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秦王嬴疾高踞于九级玉阶之上的黑漆御座,身影在巨大的、绣着玄鸟与山河纹样的屏风前,显得有些清瘦,却无人敢因此生出丝毫轻视。他今日未戴冕旒,只以玉冠束发,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系玉带,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偶尔掠过殿下群臣时,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光,像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冰棱。
御座侧后方,两名手持长柄羽扇的宫女静静侍立,纹丝不动,仿佛也是这宫殿陈设的一部分。只有羽扇顶端细软的翎毛,随着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微弱气流,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廷议已进行了一段时间,多是些日常的政务禀报、边郡钱粮奏请、律法条文勘误等琐事。处理得很快,嬴疾或点头,或简短的“准”、“议”、“再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但殿中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今日的重头戏,尚未开始。空气里那根无形的弦,正越绷越紧。
终于,当一名负责关中水利的官员禀报完今冬渭水各段水位情况,躬身退下后,殿内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令人有些窒息的静默间隙。
就在这时,文官班列中,一位穿着深青色绣獬豸图案官袍、面容清矍、长须及胸的老者,稳步出列。他手中捧着一份卷起的简牍,步履沉稳,腰板挺直,正是当朝大儒、博士仆射淳于越。他的出列,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池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臣,博士仆射淳于越,有本启奏。”淳于越的声音苍劲而清晰,回荡在大殿之中,带着一种久居清贵之位的从容,也带着某种不言自明的道德分量。
嬴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手指在御座光滑的扶手上轻轻一点:“淳于博士,所奏何事?”
淳于越展开简牍,却未立刻宣读,而是抬起眼,目光扫过殿中文武,最后看向御座,朗声道:“臣今日所奏,非关一地一事,乃关乎我大秦立国之本,礼法教化之根,关乎……人心所向,国运兴衰!”
开场便是如此重的分量,殿中气氛为之一肃。不少官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自商君变法,废井田,奖耕战,我大秦方有今日之强。”淳于越缓缓道,先肯定了法家变法的功绩,这是政治正确,“《商君书》有云:‘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农为邦本,本固邦宁。农人勤于陇亩,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纳粮服役,乃国家之基石,兵甲之源泉,天下安定之根本!此乃亘古不变之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然则,近闻关中栎阳等地,有郡守名为‘革新’,实则本末倒置,重利轻义,行径令人忧惧!”
终于点到了栎阳,点到了秦战!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武将班列中,有人眉头微蹙;文官队列里,则有不少人露出了“果然如此”或深以为然的神色。
“臣闻,栎阳郡守秦战,为完成军令,于境内大兴所谓‘工坊’,广募匠役。”淳于越的语调变得尖锐,“其所付工酬,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农户辛劳所得!致使郡内青壮,乃至临近乡民,皆弃田亩而不顾,竞相趋之,以执工匠贱业为荣,以务农耕本业为耻!长此以往,田畴荒芜,粮秣何出?农本动摇,国基何存?!”
“重利轻义,引民趋利忘本,此其一害也!”他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如电。
接着,他拿起手中简牍,声音更加沉痛:“其二,此子擅权僭越,目无法纪!臣查其所谓‘工坊’,所行诸般规制,如‘流水分工’、‘物料标准’、‘匠役章程’等,多与《秦律·工律》及将作监旧制相悖!更自定所谓‘安全规条’、‘奖惩新法’,俨然于国法之外,另立私规!此乃公然藐视朝廷法度,以一人之私智,凌驾于祖宗成法之上!长此以往,法令不行,威权下移,国将不国!”
“擅权僭越,坏我法度,此其二害也!”第二根手指竖起。
他稍作停顿,让那沉重的指控在大殿中回荡,然后继续道:“更有甚者,臣闻其于栎阳开设所谓‘格物学堂’,不教圣贤经典,不论人伦纲常,终日所授,皆是‘杠杆滑轮’、‘水火之力’、‘金石变化’等奇技淫巧之术!蛊惑童稚,淆乱人心!使民只知机巧之力,不识仁义大道;只慕器物之利,不修道德之基!此与昔年墨子‘非攻’‘节用’之邪说何异?实乃披着法家外衣的墨家余孽!坏人心术,动摇国本,莫此为甚!”
“鼓吹奇技,坏人心术,此其三害也!”第三根手指重重落下,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淳于越收起手指,捧着简牍,向着御座深深一躬,声音悲怆而坚定:“陛下!农本、法治、教化,此乃我大秦得以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之三大支柱!今栎阳秦战所为,于三柱皆有动摇侵蚀之险!其人或于军工小有贡献,然此不过末节小利。若因其小利而纵容其大害,犹如饮鸩止渴,抱薪救火!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速止此等祸乱根本之举!重申农战为国本,严令栎阳即刻纠偏,匠役薪酬不得逾越农人所得,所行私规一概废止,歪理邪说之学堂立即取缔!如此,方能正本清源,使我大秦江山永固,礼法长存!”
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将秦战和栎阳模式钉在了“动摇国本”的耻辱柱上。尤其最后将秦战与“墨家余孽”联系起来,更是极为狠辣的一击。墨家在秦国的名声可不算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嗡嗡议论声,不少保守派文官颔首表示赞同,就连一些武将,脸上也露出了疑虑之色。
嬴疾高坐御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了一线,目光落在淳于越身上,又似乎穿过了他,看向了更远处。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就在这议论声稍起,淳于越一派似乎气势占优之时,文官班列中,另一人稳步出列。此人年岁稍轻,面容白皙,眼神冷静而精明,穿着一身与淳于越品级相仿的深青官袍,正是新任尚书令李斯。
李斯的出列,让议论声为之一静。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法家干吏,是王上近年来颇为器重的新锐,以实务干练、精通律法着称。更重要的是,他与栎阳的秦战,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臣,尚书令李斯,有言欲陈。”李斯的声音平稳清越,既不似淳于越那般慷慨激昂,也无半分慌乱。
“李卿但讲无妨。”嬴疾开口,语气平淡。
李斯先向御座微躬,然后转向淳于越,执礼甚恭:“淳于博士学贯古今,心系国本,斯深为敬佩。博士所言农为邦本、法为纲纪、教化为先,皆为正理,斯亦深以为然。”
先肯定对方,这是辩论的技巧,也显得自己大度。
“然则,”李斯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治国理政,除固守根本之外,亦需审时度势,因事损益。博士所忧栎阳之事,斯近日亦有所关注,并调阅相关文书图册。窃以为,其间或有误解,博士所斥之‘三害’,或可商榷。”
“哦?李尚书有何高见?”淳于越微微侧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其一,所谓‘重利轻义,引民弃农’。”李斯不疾不徐,“栎阳匠役薪酬稍高,乃因其劳作艰辛,技艺要求亦高,且所产皆为北境急需之军械。此非常时期之非常举措,旨在激励匠人竭尽全力,保障军需。且据斯所知,栎阳郡守已着手协调农工,如组织匠役帮工、试行工程分包等,力求不误农时。至于‘引民弃农’,关中沃野千里,农人世代安居,岂会因一时较高工酬便尽弃田亩?博士未免过虑了。昔年商君亦奖耕战,赏罚分明,何尝不是以‘利’导民?关键在此‘利’是否合乎国家大利。今北境军情紧急,军工生产乃国家存亡所系,以此‘利’激励匠人,使其造出更多精良军械,减少前线将士伤亡,此‘利’岂非大义?”
他将秦战的高薪酬解释为“战时激励”,并与商鞅的“赏罚分明”联系起来,巧妙地化解了“重利轻义”的指责,并将其导向“国家大义”。
“其二,所谓‘擅权僭越,坏我法度’。”李斯继续道,“栎阳所行‘流水分工’、‘标准度量’等法,细察其文,其核心仍在‘保质、增效’四字,并未逾越《秦律·工律》‘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及‘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之根本精神。不过是将律法精神,结合实际工务,加以细化、深化而已。此非僭越,实乃‘因时损益’、‘补充细化’。正如《韩非子》所言:‘法与时转则治,治与世宜则有功。’若死守旧条文而不知变通,如何应对北境突变之军情?且栎阳诸般章程,皆已报备将作监及尚书台,绝非私相授受。斯以为,此非坏法,恰是护法、用法之体现。”
他引用法家经典《韩非子》,强调法律的与时俱进,并将秦战的“新规”定义为对旧法的“补充细化”和“实际应用”,一下子拔高了其合法性。
“其三,所谓‘鼓吹奇技,坏人心术’。”李斯看向淳于越,目光坦然,“博士所言‘格物学堂’,所授杠杆、水火、金石之理,看似奇巧,然其目的,并非鼓吹机巧,而是让匠人、乃至孩童,明白器物运作之‘所以然’。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方能精益求精,改进工艺。此与圣贤所言‘格物致知’,岂无相通之处?且学堂亦授忠义、律法,岂是只教奇技?至于将其比作‘墨家余孽’,更是无稽。墨家主张‘非攻’‘兼爱’,栎阳所造皆为攻战守御之器,所图乃是强兵以卫国土,与墨家何干?若因探究物性之理便是墨家,那我辈研习律法、兵书、农政,又当归于何家?”
他巧妙地将“格物”与儒家“格物致知”联系起来,淡化了其“奇技淫巧”的色彩,并强调其最终目的是“强兵卫国”,与墨家划清界限。
李斯说完,向御座再躬:“陛下,臣以为,栎阳之事,虽有争议,然其心可察,其效可见。其所行诸法,核心在于‘以非常之法,应非常之事’,一切皆为保障北境军需,稳固国家边防。其间或有粗疏急迫之处,然方向未错,实效已显。当此国难之际,正当用人之时,岂可因噎废食,因些许争议而废能臣、断良策?故臣恳请陛下,明鉴万里,对栎阳之事,宜导不宜堵,宜察不宜废。可令其将所行新法,整理成文,报于朝廷,由有司详加审议,合乎法度者留,不合者改,使其既能继续为北境效力,又不致偏离国家法度纲常。”
这一番话,逻辑清晰,引经据典,既回应了淳于越的指控,又为秦战和栎阳模式进行了有力的辩护,并将其纳入“法度”框架内进行规范的提议,显得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殿中不少务实派的官员,尤其是与军务相关的,都微微颔首。
淳于越脸色有些难看,正欲再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聆听的嬴疾,忽然轻轻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但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御座之上。
嬴疾的目光缓缓扫过淳于越,又扫过李斯,最后,似乎越过了他们,望向了殿外遥远的方向。那里,隐约能听到章台宫外,将作监所属、模仿栎阳水力原理新建的小型工坊里,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沉闷而有规律的锻打声。
“哒……哒……”
他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极有韵律地、轻轻地敲击了两下。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北境军情,寡人已知。栎阳之事,寡人亦知。”
“农,国之本,不可轻动。法,国之纲,不可轻废。教,国之化,不可轻忽。此三者,淳于博士所言甚是。”
淳于越面色稍缓。
“然,”嬴疾话锋微转,目光似乎更深远了些,“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虑。北境狼烟,关乎社稷安危。军械甲胄,关乎将士存亡。秦战于栎阳所为,虽有争议,然其造械之能,输运之效,于军国确有裨益。李斯所言‘以非常之法,应非常之事’,亦不无道理。”
李斯垂首,姿态恭敬。
“至于其法是否逾矩,其行是否害本,”嬴疾的指尖再次轻轻敲击扶手,那轻微的“哒”声,在寂静的大殿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非空言可定。”
他顿了顿,目光落向殿中一位始终未曾发言、穿着御史大夫服饰的中年官员:“冯劫。”
“臣在。”御史大夫冯劫出列。
“卿前日奉旨赴栎阳察勘,所见所闻,可于廷前,据实陈奏。”嬴疾淡淡道。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冯劫的汇报,将是决定性的!
冯劫面色沉静,出列后,先向嬴疾躬身,然后转向群臣,声音平稳无波,开始陈述他在栎阳的见闻。从石炭开采的整顿、新工坊的“流水”与“标准”,到轨道试验、民夫怨气的疏导,再到最近的“瘟疫谣言”与处置……他语速平缓,用词客观,几乎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只是将所见事实一一道来。
当他讲到秦战亲自处置矿工伤患、安抚家属、发放物资,以及提出帮工、分包等法缓解农工矛盾时,殿中不少人神色微动。当讲到“轨道车”试验初步成功,以及秦战面对破坏和谣言时的应对时,一些武将的眼睛亮了起来。
然而,当冯劫最后提到,栎阳新制甲胄尚未经过有效测试,而北境军情已骤然吃紧,蒙恬催促进度甚急时,殿中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冯劫陈述完毕,退回班列,依旧面无表情。
嬴疾沉默了片刻。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栎阳有栎阳的难处,咸阳有咸阳的争论。北境,有北境的生死。”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农本要固,法度要严,教化要正。但仗,也要打赢,将士的命,也要尽可能保住。”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断:“栎阳秦战,督造军械、试采石炭、革新运法,皆为准军务。其间虽有争议,然值此非常时期,可酌情继续,以观后效。然,其一应所为,凡涉国本、法度、教化者,需严加约束,不得肆意妄为。具体章程,由尚书令李斯会同将作少府、御史大夫,详加议定,报寡人裁夺。”
这等于给了秦战一个“观察期”,允许他继续做事,但要受到更严格的监督和规范。同时,将制定具体规范的责任交给了李斯等人,既是对李斯提议的采纳,也是一种制衡。
“至于北境所需新甲,”嬴疾的目光变得锐利,“寡人不管栎阳有多少难处,多少争议。蒙恬将军的催问,便是寡人的催问!着令栎阳郡守秦战,不惜一切代价,全力研制,尽快测试,限期交付样品!若误军机,”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寒风,“国法无情!”
“退朝。”
没有给任何人再争论的机会。嬴疾起身,玄色袍袖微微一拂,在宫人簇拥下,转身消失在巨大的屏风之后。
留下满殿文武,神色各异,咀嚼着王上那看似平衡、实则充满深意的决断,以及最后那句冰冷如铁的“国法无情”。
朝堂上的攻防,暂时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压力,已经如同北境的寒潮,越过章台宫高大的殿顶,无可阻挡地,压向了那座渭水之畔、正被重重矛盾和急切希望包裹着的城池——栎阳。
(第二百七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