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蹭石头的声音还在耳边,王皓屏住呼吸,往前挪了半步。他没回头,但知道任全生就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刚才那点动静不是风,也不是老鼠,是人走出来的。
“有人进过。”任全生低声道,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王皓没答话,只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他蹲下身,从腰间摸出洛阳铲,用铲尖轻轻拨开椁盖边缘的积尘。灰尘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完整的榫卯结构和一圈封泥。他凑近看了一眼,眉头松开。
“没被动过。”他说,“原葬。”
任全生走近几步,罗盘拿在手里,却没打开。他知道这种地方不能随便用金属器物,万一碰上机关,一声轻响都可能要命。他盯着椁板看了两秒,点点头:“封得严实,不像被人撬过。”
王皓摘下手套,扔到一边。手指碰到椁板的一刻,木头传来一股凉意。这料子是梓木,楚地贵族下葬才用的,防潮防腐,千年不烂。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椁板一侧,开始慢慢发力。
木头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像老屋门轴转动。一寸,再一寸。椁板被推开尺许,缝隙里透出一道暗光。那光不是火把照的,也不是手电筒,像是漆器本身在反光。
王皓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没急着继续推,而是趴在地上,把眼睛凑近那道缝往里看。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堆东西。有耳杯,有盘奁,有羽觞,还有两只镇墓兽蹲在角落。所有器物都涂着朱漆黑彩,凤鸟纹绕着器身飞了一圈又一圈,云气图层层叠叠,像是活的一样。最边上一个漆奁,顶上雕着凤首,眼睛用绿松石嵌的,隔着缝隙都能看见那点亮光。
他喉咙动了一下,没说话。
任全生站在旁边,也弯下腰看了一眼。他平时话少,这时候更是一句不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王皓坐回地上,喘着粗气。他手心全是汗,衣服后背也湿了一片。刚才那一阵推,耗了不少力气,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看着那道缝隙,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
他学考古这么多年,看过多少文献,抄过多少拓片,梦里都梦见楚墓开棺的场面。可真到了这一天,他才发现,书上写的,片子拍的,都不如亲眼见一次。
“这才是……真正的辉煌。”他喃喃地说。
任全生站直身子,环顾四周。墓室不大,四壁平整,没有壁画,也没有铭文。地面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了些白毛似的菌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沾了点灰,没踩到机关的痕迹。
“规制高。”他说,“非贵族不能享。”
王皓点头。他懂这话的意思。普通人家下葬,哪敢用这么多漆器?这些东西烧制难,上色更难,一道工序出错就废了。能一次性陪葬几十件,说明墓主身份极高,说不定跟楚王室有关系。
他又看了眼那道缝,忽然觉得手有点抖。
不是怕,是激动。他想起小时候在荆州老家,父亲抱着他看虎座凤鸟架鼓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小,不懂那些花纹什么意思,只记得父亲说:“这是咱们的东西,不能丢。”
后来父亲死了,鼓也没了。他抱着一只破耳杯考进燕大,结果被人骂疯子,说他研究这些没用。他一度也觉得自己傻,干嘛非要挖坟找死人的玩意儿?
现在他明白了。
这些东西不是死人的,是留给活人的。
他咬了咬牙,重新把手放回椁板上。
“再推一把。”他说。
两人合力,椁板又被推开一段。这次开口更大,光线更足。里面的漆器全都露了出来,颜色鲜艳得不像两千年前的东西。朱红还是朱红,玄黑还是玄黑,一点没褪。有一只耳杯倒扣着,杯底还能看见工匠留下的指纹。
王皓伸手进去,没碰任何东西,只是轻轻拂去表面一层浮灰。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什么。
“保存得太好了。”他说,“地下水位稳定,空气隔绝,连霉都没长。”
任全生蹲下身,用手电照了照椁底。缝隙里有些细沙,是当年下葬时垫的。他用指头捻了捻,沙子细腻均匀,明显筛过好几遍。
“下葬时讲究。”他说,“一丝不苟。”
王皓点头。他盯着那只凤首漆奁,忽然发现奁身侧面刻着一行小字。他凑近看,是篆书,认得出来:
“永世不绝”。
他念了一遍,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永世不绝。
不是希望家族延续,是希望文化不断。这些人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们留下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让后人知道——我们来过,我们活得讲究,我们信点什么。
他鼻子有点酸,赶紧低头擦了把脸。
“这批东西……”他顿了顿,“不能让它们再丢一次。”
任全生没接话,只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认同,也有警告。他知道王皓想保下这些文物,可外面有多少人在等?马旭东、佐藤、刘思维,哪个不是冲着宝贝来的?
他把手电关了。
黑暗重新笼罩墓室,只有椁内那点微光还在闪。
“先别碰。”他说,“等其他人到。”
王皓没动。他还在看那只漆奁。那上面的凤鸟展翅欲飞,翅膀展开的角度,跟他父亲那面鼓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父亲临死前塞给他的那本《楚辞》手稿,最后一页画的就是这个纹样。当时他不明白,现在懂了。
那是地图,也是遗嘱。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手收了回来。
“你说……”他忽然开口,“咱们会不会太晚了?”
任全生皱眉:“什么意思?”
“我是说,”王皓低声说,“就算我们守住这一箱漆器,外面呢?别的墓呢?没人管,没人护,早晚都被挖空。”
任全生沉默了一会儿。
“那就一个一个守。”他说,“守不住全部,就守眼前这个。”
王皓抬头看他。
任全生站着没动,眼神平静:“你开了这个椁,就得负责到底。别人可以跑,你不行。”
王皓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知道这话没错。他是学这个的,他懂这些字,这些纹,这些漆器背后的人怎么想事。他要是不管,谁还能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沾了灰,指甲缝里都是土。这双手挖过三十多个墓,摔过无数标本,被人骂过偷坟掘墓的贼。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这手有点分量。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其他入口。”他说,“不能让别人从背后摸上来。”
任全生点头:“我守这儿。”
王皓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对了,”他说,“你带水了吗?我嗓子快冒烟了。”
任全生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递过去。
王皓拧开喝了一口,温的,有点铁锈味。他咽下去,把水壶还回去。
“下次带点茶叶。”他说,“发这么干,讲不出好故事。”
任全生接过水壶,嘴角动了一下,像是笑。
王皓朝侧道走去,脚步声在墓室里轻轻回荡。任全生站在椁边,没动。他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一只手按在罗盘上,另一只手慢慢摸向腰间的短刀。
墓室安静下来。
椁内的漆器静静躺着,凤鸟的眼睛在微光中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