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在跑。轮子碾着碎石和断枝,车身左摇右晃,像要散架。李治良缩在车斗角落,背紧贴着木板,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布囊。里面是金凤钗,还有那张古地图。他没敢松手,从上车到现在,一秒钟都没撒过。
他眼睛闭着,嘴皮子动得飞快,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见。他在念经,不是为了成佛,是为了活命。
刚才那一仗太吓人了。枪声、爆炸、摩托轰鸣,还有雷淞然站在车尾开枪的样子,跟疯了一样。他听见子弹打在车顶的声音,噼里啪啦,像过年放炮。他想哭,想喊,想跳下车往林子里钻,可他动不了。他知道,只要他一动,队伍就乱了。
所以他不动。他蹲着,蜷着,抱着布囊,牙齿打颤,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脸上沾的泥灰还没擦,耳朵里嗡嗡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现在安静了。没有枪声了。风刮进来,带着树叶味和土腥气。车轮吱呀吱呀转,马蹄敲地,节奏乱得很。蒋龙和张驰没上车,应该还在旁边跟着跑。王皓在哪儿?史策呢?他不敢睁眼去看,怕一看就控制不住自己。
他只能靠念经稳住心跳。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他一句一句地默念,每说一句,手指就在掌心掐一下。疼,但清醒。他得记住这个疼,不然脑子会飘。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那条黄狗发了狂,追着他满村跑。他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嚎啕大哭。娘把他拽回家,按在灶前跪下,让他念平安咒。他说不出话,娘就一句句教他:“天上菩萨听着呢,你诚心,他就保你。”他念了三遍,第二天狗就被栓住了,再没咬过他。
后来有一年冬天,雷淞然高烧不退,在炕上说胡话,说什么“别抢我馍”“我不偷吃”。他急得不行,半夜爬起来去屋外雪地里磕头,一边磕一边念:“菩萨你行行好,让他醒过来,我替他病也行。”第二天早上,雷淞然真退烧了,还问他为啥满脸是雪。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信一点:只要心够诚,老天爷就听得见。
所以他现在还在念。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这句话他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从刚才枪停那一刻就开始念。一开始声音抖,像风里的纸片,后来慢慢稳了,语气也硬了些。不是不怕了,是把怕压下去了。
他不再想宫本太郎有没有爬起来,也不去猜后面还有没有追兵。他只想着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像磨刀,像搓绳,像羊倌夜里数羊——数着数着,人就踏实了。
他手上的劲也松了。之前是死命搂着布囊,胳膊都麻了。现在他换了个姿势,双手轻轻环着,像抱着刚出生的小羊羔。他知道这匣子重要,不只是因为里面有宝图,更因为这是他们几个人一起捡来的。是他和雷淞然穷得连盐都买不起的时候,唯一摸到的好东西。
他不能丢。
车又撞上一块石头,猛地一颠。他身子滑了一下,立刻睁眼,左右扫了一圈。没人看他,没人说话。王皓低头靠着车壁,好像睡着了。史策坐在对面,算盘还在手腕上缠着,眼睛闭着,眉头没松。外面树影飞快掠过,照得人脸一阵明一阵暗。
他又闭上眼。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这次他加了几个字:“也让雷淞然少逞能,别总站车尾。”
说完他自己差点笑出来。可嘴角刚扬起,又赶紧压住。这时候笑不合适。他继续掐着手心,继续念。
他想起昨夜出发前,雷淞然塞给他一个糙米饼,说是“留着救命”。他没吃,一直揣兜里。现在那饼还在,硬得像石头。他没饿,也不想吃。他觉得这饼也不能随便吃,得等到最要命的时候再咬一口。
就像他现在念的经,不能停。一停,心就空了。
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就是一种说不出的累。他们本来在山沟里放羊,一天两顿野菜汤都能喝出香味来。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天天被人追,枪子儿擦着脑袋飞,睡都不敢闭眼。
可他也没后悔。他知道雷淞然虽然嘴损,但从不害人;王皓看着文弱,却敢对着日本人骂街;蒋龙张驰明明能逃,偏偏留下来打架。这些人不坏,所以菩萨会保他们。
他越想越平静。脸上的抽搐没了,呼吸也匀了。他不再蜷成一团,背慢慢挺直了些。虽然眼睛还是闭着,但神情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
风吹进来,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没管。他只记得娘说过:“心定了,路就稳了。”
他继续念。
“观自在菩萨……”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也让马车别散架,让马别累倒。”
“让雷淞然别再骂我胆小鬼。”
“让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他一条一条地许,像摆碗筷一样认真。他知道菩萨忙,得把话说清楚。
车轮碾过一段坑洼,整个车厢弹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手本能地收紧,护住布囊。等车落稳,他又松开,继续轻抱。
他听见远处有鸟叫。一声,两声,不急不慢。应该是山雀,不是乌鸦。乌鸦叫得难听,这种声音听着顺耳。他心想,要是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回山东,找个坡地搭个棚,养一群羊,每天清点,一只都不能少。
他不会再乱跑了。
可现在,他还得跑。
他闭着眼,嘴唇还在动。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他没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两道泪。风吹干了,留下浅印。他也不擦。他觉得这眼泪不是软弱,是心里的话太多,装不下,只好往外淌。
他继续念。
声音越来越轻,但一句没落。
车还在跑。林子很深,路越来越窄。树枝抽在车身上,啪啪作响。他没睁眼。他不想看前面是不是有弯,是不是有崖。他只知道,只要他还在念,就还有希望。
他相信这一点。
马车猛地一斜,轮子陷进泥坑,车身剧烈一晃。他身子被甩向一侧,肩膀撞在车板上,疼得吸气。他立刻睁眼,第一反应不是看路,而是低头检查布囊。
还好。还在。
他松口气,重新靠回去,闭上眼。
“愿菩萨保佑,我们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