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转身时,披风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尘土。王皓下意识低头,手里的笔记本已经翻开,笔尖悬在纸上。史策站在他左后方半步,手指搭在算盘珠上,没说话。雷淞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冲淡这股子压抑劲儿,可一看李治良那脸色,话又咽回去了。
李治良确实快绷不住了。他站得笔直,像根插在地上的木头桩子,但膝盖是抖的。刚才那幅壁画还在他脑子里转,门上的凤纹、裂谷的形状,还有大祭司说的“没有回头路”,一句比一句沉。现在又要进什么仪式场,他真怕自己一脚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但他们不能退。
退了,金凤钗的秘密就断了线。退了,王皓他爹、史策她爸、蒋龙他爷——所有为这些老东西死掉的人,都白死了。
所以他咬着牙,跟着走。
广场比想象中还小,四面围着高墙,墙上挂着干枯的草药和兽骨。正中间立着一根铜柱,上面刻满了弯弯曲曲的线条,看着眼熟。王皓一眼认出来——那不是楚式符文吗?和他在父亲手稿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他赶紧记下来。
鼓声这时候响了。
不是敲的,是拍的,从地底下传上来那种闷响,一下接一下,震得人脚底发麻。两个戴面具的人从侧门走出来,脸上套的是兽骨拼成的脸壳,眼睛位置挖了洞,黑漆漆的。他们手里拿着短棍,绕着铜柱开始转圈。
没人说话。
火把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到地上。
第三个老人捧着一个漆盒出来了。盒子旧得掉漆,边角包着铜皮,锁扣是个蛇头形状。他走到中央,单膝跪下,把盒子举过头顶。
大祭司接过盒子,站定。
他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张脸。
一张木雕的面具,颜色发黑,像是被火烧过又埋进土里几十年。额头宽大,眉骨凸起,鼻子又高又直,嘴咧开到耳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最吓人的是眼睛——两个凹槽里嵌着铜片,火光一照,反出红光。
李治良当场闭眼。
“别看别看别看……”他嘴唇哆嗦,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可那一声鼓突然炸了似的砸下来,震得他耳朵疼。他猛地睁眼,正好对上那傩面的眼睛。
红光晃了一下。
他发誓那玩意儿动了。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火光变化,就是动了。嘴角往上扯了那么一丝,像在笑。
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旁边一只手及时拽住他胳膊。
是王皓。
“撑住。”王皓低声说,“你看它的眼睛。”
李治良喘着气,硬撑着抬头。这一看,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流。
傩面额心有一道金线,弯成弧形,走向和金凤钗上的凤颈一模一样!而且边缘那些细纹,密密麻麻,竟和银镯上的暗刻能连成一片。这不是巧合,这是同一种东西,同一个来源!
王皓笔尖飞快,把纹路结构画下来。他越画越快,脑子转得更快——这不只是一件祭祀用品,这是标记,是密码,是通往某个地方的通行证!
史策也在看。她没动算盘,但手指在珠子上滑了两下,记住了铜眼转动的角度。她总觉得这面具不对劲,太活了,不像死物。她以前在琉璃厂见过假货,再逼真的也没这股子压人的劲儿。这东西有年头,有故事,说不定还沾过血。
雷淞然嘴上不说,其实盯得最紧。他注意到傩面右耳下面有道裂痕,很深,像是被火烧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昨晚上那个卖银饰的老头,擦镯子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老东西才经得起火烤。”当时他没在意,现在一想,这话有问题。老头明明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在找“老东西”?
难道……
他正想着,大祭司突然举起傩面,正对着火光。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脑子里嗡了一下。
不是声音,是感觉,像有人拿锥子轻轻捅了一下太阳穴。王皓手一抖,笔尖划破纸。史策手指猛掐算盘珠,咔一声崩了一个。李治良直接蹲下了,抱着头,嘴里念叨不清。雷淞然往后跳了一步,撞到墙上。
大祭司的声音响起来:“此面名为‘通冥’,百年只现一次。凡能见其真容者,非亡魂引路,即天命所归。”
他说完,把傩面放回漆盒,盖上。
鼓声停了。
舞者退下。
整个广场静得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没人动。
过了好一会儿,王皓才开口:“刚才……那一下,是什么?”
大祭司看他一眼:“你感觉到了?”
“脑袋像被针扎。”
“那是回应。”大祭司说,“它认出了你们身上的气息。”
“啥气息?”雷淞然忍不住问,“我们没洗澡是有味儿,但不至于惊动老祖宗吧?”
大祭司不理他,只对王皓说:“你父亲来过这里。”
王皓一愣:“什么时候?”
“二十年前。他带着一本《楚辞》,在铜柱下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把一首诗刻在了柱子背面。后来柱子被烧过,字迹模糊了,但我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王皓呼吸重了:“写的什么?”
“魂归处,火不灭。”
王皓猛地抬头。这句话他爸没跟他说过,但在他爸留下的笔记本最后一页,有同样六个字,用红笔圈了三遍。
原来不是遗言,是坐标。
史策这时候插话:“所以您是说,这个傩面,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
“它就是钥匙的一部分。”大祭司说,“金凤钗是引路图,青铜卣是安魂器,而傩面……是开门的信物。三者合一,才能进入沉埋之地。”
“那为什么现在给我们看?”王皓问。
“因为时间到了。”大祭司看向李治良,“而且,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李治良一颤:“谁?”
“外面的人。”大祭司说,“他们今晚就会到寨子外。你们必须在他们来之前,决定要不要走下去。”
“走下去?”雷淞然瞪眼,“还没开始走,你就说下去?我连门在哪都不知道!”
“门不在地上。”大祭司说,“在心里。看得见的人,终将走进门。”
他说完,转身就走。
四个人留在原地。
火把还在烧,烟往上冒。
王皓合上笔记本,手指按在封面。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张傩面,那道金线,那双红眼。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从捡到木匣开始,每一步都不是偶然。老头卖银镯,雷淞然喝醉问话,李治良发现纹路,史策找到冠先生,再到今天看见傩面……这一切,像被人安排好了。
可谁在安排?
史策把算盘重新挂回手腕,低声说:“那面具,不是普通的祭器。”
“你也觉得不对?”王皓问。
“它会动。”史策说,“我看到铜眼转了方向,正好对着李治良。”
李治良打了个寒战:“它……它真看了我一眼。”
雷淞然挠头:“要不咱先撤?等晚上摸黑跑路?反正咱也不欠他家米。”
“你昨天摔桌子的时候挺能耐。”史策冷笑,“现在怂了?”
“我不是怂!”雷淞然急了,“我是理智!咱们连对手有几个都不知道,进个门就得交代在这!”
“可我们已经没退路了。”王皓说,“我爸来过,他知道真相。我现在离他最近,我不走,谁走?”
李治良一直没说话。他蹲在地上,手指抠着砖缝。过了好久,他抬起头,声音很轻:
“也许……它不想让我们知道得太快。”
三人同时看他。
他眼神有点飘,但话说得很稳:“那面具,它在等。等合适的人,等合适的时间。我们现在知道了,但它还不想全告诉我们。”
雷淞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王皓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啊,良哥,你开窍了。”
史策点点头:“它在筛选。能看见的,能忍住的,能想明白的——才是它要的人。”
火把又爆了个火星。
王皓把笔记本塞进怀里,抬头看天。雾还没散,云层压得很低。
他往前走了一步。
“那就让它看看,我们是不是它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