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审计厅的专项督查通知下发三天后，江州市临江区“新港物流园”项目部。
会议室烟雾弥漫。区发改委主任、项目总承包方、监理公司代表，还有两名市督查组的年轻科员，围着椭圆桌坐了一圈。墙上挂着施工进度图，绿色贴纸覆盖了计划的三分之二。
“两位领导，这是我们最新的工程量确认单、监理周报、还有银行付款凭证。”项目方经理是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将一摞文件推给督查员，“所有手续齐全，资金使用合规，工程进度也符合要求，甚至还略有提前。”
年轻督查员小李翻开文件，一页页仔细核对。另一名督查员小张则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从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同步的招投标原始记录。空气安静，只有翻动纸张和点击鼠标的声音。
忽然，小张的手指停住了。屏幕上一行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头问：“王经理，你们项目一期仓库的钢结构工程，中标金额是3200万？”
“对，3200万，合同上有。”王经理点头。
“但根据公开的招标记录，当时中标的‘宏安钢结构’公司，提交的投标报价是2850万。”小张的声音很平静。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一下。区发改委主任脸色微变，王经理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哦，这个……是这样的。”王经理很快反应过来，“2850万是主体结构价格。后来施工过程中，根据现场实际情况和设计优化，增加了部分加固构件和特殊防腐处理，所以有350万的变更签证。这个有设计变更单、监理确认和业主审批的，都附在后面了。”
小李立刻翻到文件后面，果然找到了几份变更签证单，签字盖章齐全。
“设计变更的原因是什么？”小李追问。
“地质条件比预想的复杂，局部基础需要加强支撑。另外，考虑到物流园将来可能存储精密仪器，对仓库的温湿度和洁净度有额外要求，增加了内保温层和空气过滤系统接口预留。”王经理对答如流。
“增加的部分，有重新询价或者招标吗？”小张问。
“这个……没有。变更部分金额不算大，而且是原中标单位的延续工程，技术和质量有保障，按照合同约定和行业惯例，可以由原单位继续施工，价格参考原投标单价和市场行情确定。我们报的价格是合理的，审计也认的。”
回答似乎天衣无缝。但小张和小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350万的变更，接近原合同的12%，这个比例不低。更关键的是，他们来之前调阅过“宏安钢结构”的工商信息，发现这家公司在“新港物流园”项目中标后不久，股东结构发生了变更，新增了一个持股30%的股东，而该股东与临江区城建公司某位高管的亲属存在关联。这让他们对变更的“必要性”和“公允性”打上了问号。
他们没有当场点破，只是记录下来。“好的，我们了解了。相关资料我们需要复印一份带回。”
“没问题，没问题！”王经理热情地招呼人复印。
离开项目部，坐进车里，小张立刻拨通了带队的省审计厅处长的电话。“处长，新港物流园项目，钢结构部分有异常。变更签证理由看似合理，但背后股东关系可疑。我们要求调阅该项目的全部地质勘察报告、原始设计图纸、变更洽商会议纪要，以及‘宏安钢结构’变更前后所有的采购合同和发票。”
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声音：“可以。注意方式，不要打草惊蛇。同步查一下监理公司和设计院的背景，看有没有关联。另外，重点核对变更部分的工程量，安排人去现场实测实量。”
督查在继续，水面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几乎在同一时间，明州市。海边一处偏僻的废弃船厂旧址，打着“海洋装备配套产业孵化基地”的牌子。几栋旧厂房被草草粉刷，门口挂着崭新的公司铭牌，但院子里空荡荡，只有几条野狗在晒太阳。
市督查组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远处。组长老陈，一个干了三十年审计的老手，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
“牌子是新的，厂房是旧的，地上车辙印很少，不像正常生产的厂子。”他放下望远镜，对组员说，“查一下这家‘海创精密制造’公司的注册信息、用电用水记录、员工社保缴纳情况。”
很快，信息反馈回来：公司注册不到半年，注册资本5000万，但实缴资本仅100万。过去三个月平均月用电量，只够维持基本照明。社保缴纳人数，5人。
“走，进去看看。”老陈推开车门。
看门的是个老头，听说是市里来检查工作的，有些慌乱，打电话叫来了一个自称是公司“副总”的年轻人。年轻人西装革履，但眼神飘忽。
“领导，我们公司主要是做高端海洋装备精密零部件研发的，目前还在研发试制阶段，所以人不多，产量也小。”副总解释。
“研发试制？”老陈环顾空荡荡、只有几台老旧机床的车间，“研发人员呢？研发设备呢？试制样品呢？”
“这个……技术人员在市区写字楼办公。设备……我们走的是轻资产研发路线，部分加工外包。样品……还在测试。”
“带我们去市区办公点看看。还有，把你们的技术研发合同、外包加工合同、测试报告，拿出来看看。”
副总支支吾吾，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老陈心里基本有数了。这很可能是一家为了套取地方产业扶持资金或政策优惠而设立的“空壳公司”，甚至可能是之前被省里否决的“明州海工”项目的某种变体或残留。
“这家公司的银行流水，重点查。还有，它和本地哪家银行、哪个部门关系密切，一并查清楚。”老陈低声吩咐组员。他怀疑，这背后可能涉及虚假投资、套取贷款甚至洗钱。
督查像一把细密的筛子，在江南省各地缓缓移动。筛子上层，是大部分合规推进、为经济增长贡献着实实在在混凝土和钢铁的项目；筛子下层，是一些不那么显眼、但足够让审计人员警觉的“颗粒”和“杂质”。
秦墨的办公室，每晚灯火通明。各督查组的初步情况，每天加密报送汇总。问题五花八门：虚报进度、设计变更不规范、招投标瑕疵、关联交易、配套资金不到位、环保措施打折扣、安全隐忧……
他将问题分类，A类（证据确凿、违规明显）立即移交纪委或相关部门核查；b类（存在疑点、需进一步核实）要求督查组深挖；c类（程序瑕疵、管理不规范）责令限期整改。
“秦书记，这几天下面的电话有点多。”王哲市长揉了揉眉心，“有些同志觉得，督查太严了，影响士气。个别项目，因为督查发现的问题暂停施工，投资方和施工方也有意见。”
“有意见是正常的。”秦墨看着问题清单，头也没抬，“如果督查一路绿灯，什么问题都发现不了，那才是最大的问题，说明我们的督查失败了，或者下面应付检查的功夫做到家了。士气不是靠掩盖问题维持的，是靠解决问题、规范管理提升的。告诉那些有意见的同志，现在挨批评、挨处罚，是为了将来不挨处分、不坐牢。至于投资方和施工方，守法合规、质量过硬，谁也找不了他们麻烦。想靠歪门邪道赚钱的，迟早要倒霉。”
他顿了顿，指向清单上一个被标红的问题——关于“长风科技”特种气体供应商突然提价并附带不合理条件的事件，督查组在调查其背景时，发现该公司与一家有境外背景的贸易公司往来密切。“这类问题，要格外警惕。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或管理问题，可能涉及到供应链安全和外部干预。让国安和经侦的同志介入，查清那家贸易公司的底细。”
香港，郑国权很快收到了内地“朋友”传来的风声。
“郑总，江南省的督查这次动真格了。我们参与的几个配套项目，被盯上了。虽然目前还没查到我们这一层，但他们在深挖招投标和资金链。‘新港物流园’那边，变更签证的事可能捂不住了。‘海创精密’那个空壳，也被发现了。”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安。
郑国权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台风季要来了。
“慌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意料之中。秦墨要是连这点动作都没有，反倒奇怪了。我们本来也没指望那些小项目能长期隐藏。断尾求生，懂吗？”
“您的意思是……”
“该切割的切割，该舍弃的舍弃。‘新港物流园’那边，让经手的人出去避避风头。‘海创精密’立刻注销。所有和我们有直接关联的痕迹，抹干净。资金通道，切换备用路线。”郑国权语气冷静得像在布置一场常规的金融交易，“督查组要成绩，我们就给他们一些‘成绩’。一些小虾米，让他们抓。只要核心的链条和我们的人，不暴露就行。”
“那……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计划照旧，但更谨慎。秦墨的注意力被这些基层问题吸引，是好事。我们的重点，还是要放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长线布局上。对‘长风科技’这类企业的渗透，要更耐心，更巧妙。另外，”他停顿了一下，“督查这么严，下面那些地方官和承包商，日子肯定不好过。想办法接触那些压力最大、最需要‘帮助’的人。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让人印象深刻。”
他相信，再严密的督查，也不可能覆盖每一个角落。压力之下，总会有人寻找缝隙。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缝隙，并让自己的人，成为那些身处压力中的人所需要的“帮助”。这是一场关于人性、利益和漏洞的持久战。
十天后，省督查领导小组会议。
各督查组组长汇报情况。大部分问题得到初步整改，一批违规违纪线索移交纪检监察机关，几个问题严重的项目被责令停工，相关责任人被处理。看起来，雷厉风行，成效显着。
但秦墨听着汇报，眉头却没有舒展。他发现，被查出和处理的问题，大多集中在县区一级、中小型项目、或者比较明显的违规操作上。那些省市级重点工程、投资巨大的项目，虽然也发现了一些管理不规范之处，但真正伤筋动骨的问题，似乎并不多。是这些项目本身管理更规范，还是……
“对于省级重点工程，比如江州长江大桥、江南云谷数据中心，督查的深度和力度，是不是足够？”秦墨突然发问。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负责相关项目的督查组长回答：“秦书记，这些重点项目，省市两级监管本身就很严格，我们督查也投入了主要力量。从目前情况看，主体工程进展顺利，资金管理相对规范，未发现重大违规问题。当然，一些细节上还有提升空间，比如部分施工日志记录不全，安全交底流于形式等，已经要求整改。”
“有没有尝试从材料采购、分包合同、设计变更、监理履职这些容易出问题的环节，进行更穿透式的审计？比如，随机抽取几份大额采购合同，追溯上游供应商；随机抽取几个分包队伍，核查其资质和用工情况；对重大设计变更，重新进行技术和经济合理性评估？”秦墨追问。
督查组长面露难色：“秦书记，这些重点工程投资巨大，环节众多，如果每个环节都进行这种深度审计，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时间也会拉得很长，可能会影响工程进度。而且，有些资料涉及商业机密……”
“影响进度，比出现‘豆腐渣’工程、重大腐败案哪个影响大？商业机密，难道比工程质量安全、比国家资金安全更重要？”秦墨的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我知道有困难。但越是重点工程，越要经得起检验。不要怕麻烦，不要怕得罪人。下一步，督查要转型升级，从‘普遍查’转向‘重点查’和‘深度查’。我会协调审计厅，增派骨干力量，组成精干小分队，对第一批省级重点工程，选择关键标段和环节，开展‘解剖麻雀’式的审计督查。不预先通知，不听汇报，直接调取原始凭证，现场核实。”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们要让所有人明白，督查不是一阵风，而是一把始终悬在头顶的剑。任何时候，任何项目，都必须把规矩和质量放在第一位。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得起这笔救急救命的钱，对得起老百姓的期待。”
会议结束，秦墨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紧迫感。督查揪出了一些问题，处理了一些人，但这只是开始。他隐约觉得，水面之下的冰山，可能比露出的部分要大得多。真正的挑战，是如何构建一个长效的、能够抵御各种侵蚀和变异的重大项目监管体系。这需要制度，需要技术，更需要刮骨疗毒的决心。
而此刻，在某个被督查风暴掠过、暂时恢复了平静的县区，一家看似普通的建材公司里，经理正在接听一个加密电话。
“风声紧，最近都收敛点。老渠道暂时别用。新一批‘需求’清单，走第三套方案传递。价格可以上浮五个点，但要确保绝对安全。”电话那头的声音吩咐。
“明白。不过……现在查得严，货的品质和手续，必须万无一失才行，成本可能会更高。”经理低声说。
“成本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安全，要能进来，要能用上。那边的大桥、云谷，还有几个高速项目，用量很大。只要东西没问题，手续齐全，他们现在赶工期，验收不会太细。这是机会。”
电话挂断。经理看着窗外，远处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尘土飞扬。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督查的风暴再大，也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而只要有工程，有项目，有急于完工的压力，他们的“生意”，就总有生存的空间。潮水之下，裂缝总是存在的。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人发现，以及发现了之后，是选择填补，还是视而不见，甚至……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