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审计厅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带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秦墨面前摊开的不是文件,而是十几份被单独抽出来的原始凭证复印件。有水泥采购单,有钢筋质保书,有混凝土试块检测报告,甚至有几张模糊的工地收料单。每一份上面,都用红笔圈出了疑点。
“秦书记,这是我们‘解剖麻雀’小组在江州长江大桥第三标段抽查的部分材料。”审计厅资深审计师老孙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手指点在一张水泥采购单上,“这批水泥,采购自‘江海建材’,合同约定是p.o 42.5标号,但随货的质保书,是p.o 32.5的。我们核对了进货台账和抽样检测记录,现场实际使用的,很可能就是32.5标号的。”
“强度差一个等级,对桥梁结构影响有多大?”秦墨问。
“短期可能看不出来,长期耐久性,抗疲劳性能,肯定受影响。特别是水下和承重部位。”老孙声音平静,但话很重,“更麻烦的是,这批水泥的采购价格,比市场同期同标号产品高了8%。而且,‘江海建材’这家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几乎包揽了三标段大部分的水泥供应。它的控股股东,是另一家注册在邻省的公司,而那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三标段施工方‘江建集团’某位高管的表亲。”
关联交易,以次充好,抬高价格。秦墨的脸色沉了下来。“监理和业主代表没发现?”
“监理的抽检记录显示,他们抽检的是另一批、有正规42.5标号质保书的水泥,检测合格。业主代表的签字,基于监理报告。我们查了那批‘合格’水泥的进货记录,数量很少,只够应付检查。”
“现场管理,质保体系,形同虚设。”秦墨声音很冷。
“不止水泥。”老孙又翻开几张单据,“螺纹钢,有几批的直径公差和屈服强度,接近国家标准下限,但价格是按优质品结算的。砂石料,含泥量超标,但检测报告是合格的。这些材料差价和以次充好的利润,我们初步估算,在这个标段,就可能超过千万。更重要的是,质量隐患已经埋下了。”
“施工方、监理、甚至部分业主现场人员,可能都牵涉其中。”秦墨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长江大桥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塔吊林立。那是全省瞩目的工程,是信心和希望的象征。然而,在那些雄伟的桥墩内部,可能已经开始滋生蛀虫。
“证据固定了吗?涉及哪些人?”
“采购单据、检验记录、资金流水,初步证据链有了。施工方的材料科长、两个采购员、监理公司的一个现场监理,嫌疑很大。业主项目部的一个现场代表,也收受过宴请和礼品,是否深入参与还在查。‘江海建材’那边,我们已经通知市场监管和税务介入。”老孙回答。
“抓!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省纪委、公安厅提前介入,控制嫌疑人,防止串供和销毁证据。江建集团那边,发函要求其配合调查,并立即更换该标段项目管理团队和材料供应商!”秦墨下令果断,“这件事要严格控制知悉范围,避免引起恐慌和工程停滞。但大桥的质量,必须百分之百保证。立即组织第三方权威检测机构,对三标段已完工的隐蔽工程和关键结构,进行无损检测和钻芯取样,全面评估!如果发现问题,该加固加固,该返工返工,绝不姑息!”
命令迅速下达。一场围绕国家重点工程质量的静默风暴,在长江边展开。几个关键人物被从工地或家中带走,账户被冻结,电脑被查封。第三方检测队伍连夜进驻,大型检测设备开上工地。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江建集团总部震动,高层连夜飞赴江州。大桥指挥部气氛凝重。秦墨亲自坐镇,听取每一份检测报告。初步结果令人心惊:部分桥墩混凝土强度低于设计要求,某些部位钢筋保护层厚度不足……
“必须处理,但也要考虑影响。”王哲市长忧心忡忡,“大桥是标志性工程,如果公开爆出质量问题,而且是施工和监理联手造假,影响太坏。会不会打击全省的建设热情?会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影响再坏,有桥塌了影响坏吗?”秦墨反问,“现在捂着,将来出了事故,那是人命关天,是天大的丑闻!我们现在自己揭盖了,自己处理了,虽然痛,虽然难堪,但至少表明了态度,保住了底线,挽回了损失!这比什么宣传都管用!”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但坚定:“向社会公开,主动公布调查进展和整改方案。不回避问题,不推卸责任。召开新闻发布会,我来说。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江南省对工程质量是零容忍的,对腐败是坚决打击的!这也是一种警示,一种震慑!”
就在大桥质量问题引爆的同时,另一条线上的“暗痕”也显现出来。
“长风科技”的供应商,那家提出苛刻条件的特种气体公司,在督查组和国安部门的联合调查下,露出了马脚。其资金往来中,有数笔款项通过复杂渠道,最终流向境外一家与郑国权有隐秘关联的“技术咨询”公司。而该公司近期接触的,不止“长风科技”,还有省内其他几家新能源、新材料领域的重点企业。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利用我们在关键原材料上的短板,通过供应施加影响,甚至试图获取技术信息或干预研发方向。”国安部门的同志向秦墨汇报,“‘长风科技’这边,因为警惕性高,他们没有得逞。但另一家做锂电池隔膜的企业,可能已经被渗透,他们的首席技术官,与那家境外咨询公司的人员有过多次‘学术交流’,内容涉及核心工艺参数。”
秦墨感到后脊发凉。这种渗透,比简单的商业间谍更隐蔽,更长远。他们不追求立即的技术盗窃,而是试图影响供应链、建立“合作关系”、甚至潜移默化地改变企业的技术路线或决策。
“控制那个首席技术官,核查其泄密情况。全面排查省内重点企业,特别是掌握关键技术的,与境外机构的合作情况。建立重点技术领域供应链安全评估和预警机制。对那家特种气体公司,依法采取限制措施,并支持‘长风科技’等企业加快国产替代和供应商多元化。”秦墨部署,“另外,将相关情况上报中央有关部门。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可能涉及更深的背景。”
他想起郑国权。那个金融大鳄的身影,似乎无处不在。从资本市场的做空狙击,到基建项目的渗透牟利,再到如今对高新技术企业的供应链和技术渗透。他的触角随着“四万亿”的浪潮,伸向了更基础的领域。
基层的执行变形,则以另一种更普遍、也更令人无奈的方式呈现。
在明州市下属的一个县,督查组发现,该县为了完成“村村通宽带”的民生工程指标,与一家通信运营商签订合同,由运营商负责建设,县财政按户补贴。但督查组走访几个村发现,所谓的“宽带入户”,很多只是拉了一根线到村口,或者在村委会放了一台无线设备,信号覆盖和质量很差,根本无法满足家庭使用。但验收报告上,却写着“竣工”、“信号覆盖达标”、“用户满意”。
“我们也没办法啊。”县工信局的干部向督查组倒苦水,“任务压得紧,资金就那么多,运营商也要赚钱。真要光纤到户,成本太高,预算根本不够。只能先解决‘有无’问题。老百姓有意见,我们知道,可上面只看报表上的完成率……”
“那为什么不实事求是向上反映困难?”督查组问。
“反映过,没用。别的县都报完成了,就你没完成,领导脸上无光,年底考核要扣分。只能先‘完成’,以后再慢慢‘完善’。”干部一脸无奈。
督查组将情况上报。秦墨看到报告,沉默了许久。这不是个例。“四万亿”带来的投资热潮,在层层传导中,被分解成一个个具体的、量化的考核指标。为了完成指标,基层有时候不得不“变通”,甚至弄虚作假。而上一级,有时候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数字漂亮。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在运动式的建设浪潮中,找到了新的土壤。
“修改相关考核办法。不能只看开工率、完工率、投资完成额,要增加质量评价、用户满意度、长期运营维护等指标。对民生工程,要建立‘回头看’机制,完工后定期回访,发现问题督促整改。对弄虚作假的,严肃处理。”秦墨指示,但他知道,这只能治标。如何建立更科学、更人性化的政策执行和考核体系,是一个更深层次的治理难题。
香港,郑国权很快得知了大桥调查和供应链受挫的消息。
“秦墨下手比预想的狠,也快。”他对幕僚说,“大桥的事,我们的人折了几个。供应链那边,也被盯上了。他这是要清场。”
“郑总,我们要不要暂时收手?避避风头?”
“收手?”郑国权轻轻摇晃着红酒杯,“游戏才刚进入中场。秦墨清除了表面的浮油,但水下的暗流,他清得干净吗?大桥出了问题,全省上下对工程质量的关注会达到顶点,接下来的项目,从招标到施工到监理,会异常严格。这意味着什么?”
幕僚思考了一下:“意味着操作空间变小,成本变高,风险变大。”
“对,也不全对。”郑国权微笑,“还意味着,那些真正规范运作、有实力、有信誉的企业,价值会凸显。也意味着,监管的压力会空前巨大,盯住这里,就可能放松那里。更重要的是,”
他放下酒杯,走到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经此一事,秦墨的注意力,会长时间聚焦在工程质量、反腐、供应链安全这些‘堵漏洞’的事情上。对于更大范围的、更宏观的资本流动、区域竞争、政策效应,他还有多少精力去深究?”
“您的意思是……”
“我们的策略,要再次升级。从渗透具体项目、具体企业,转向研究趋势、布局赛道、影响环境。”郑国权目光深邃,“接下来,江南省乃至全国,在‘四万亿’之后,必然面临产能消化、债务化解、新增长点培育的问题。哪些行业会兴起?哪些区域会受益?哪些政策会调整?这才是更大的棋盘。我们要做的,是提前研究,提前布局。至于具体的项目,”他笑了笑,“让那些还在底层挣扎的‘小角色’们去争吧。我们要的,是潮水的方向。”
他相信,在宏大的经济转型浪潮中,敏锐的资本永远能找到属于它的航道。而秦墨,这位尽责的“船长”,或许能挡住明面上的风浪,却难以完全掌控水面之下,那些由无数利益、预期和人性复杂交织而成的、更深、更广阔的暗流。裂缝或许被暂时填补,但新的张力,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