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血色蒸汽如同地狱的叹息,扑面而来,让刚刚被顾休强行提起的士气,瞬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石敢当一个哆嗦,差点喊出声来。
但顾休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道裂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厨房里烧开水时冒出的正常水汽。他的冷静,像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强行稳住了众人摇摇欲坠的心神。
“开始。”
他吐出一个字,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一处相对平整的石板前,那里将是他们这个临时指挥部的中枢。
元帅的第一道军令,就此下达。
短暂的迟疑后,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没有质疑,没有讨论,只有最原始的、为了求生而迸发出的执行力。
苏清蝉快步走到另一块石板前,从怀里摸出一截被压断的木炭,借着远处血柱的光芒,开始在粗糙的石面上奋笔疾书。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势力被她迅速罗列出来:沧浪剑盟残部、镇武司、稷下学宫、七皇子赵寂、无相门……
燕白露则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和对战斗痕迹的解读,在一片狼藉中快速移动,用脚尖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勾勒出一张安乐镇的地下简图。她很快发现,记忆中的三条逃生密道,两条已在苍九旻引发的剧烈地震中彻底坍塌,剩下的一条……她在线条的尽头画了个叉,那条路通向镇中心的县衙,现在是赵寂的临时驻地,无疑是自投罗网。
“这边!”石敢当带着两个幸存的万商钱庄伙计,开始在武馆的废墟里搜刮一切还能用的物资。
结果令人心寒。
他们只找到了几块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貌的肉干,半壶不知是否干净的雨水,以及几把在之前的战斗中折断、卷刃的兵器。连师父最爱吃的咸鱼干,都在倒塌中被压成了齑粉。
另一边,陆清风爬上了一处断墙的制高点。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裂的琉璃瓦片,用袖子擦干净,像拿着望远镜一样,死死地盯着鹰愁峰的方向。仇恨,成了他此刻最敏锐的感官。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带着结果回到顾休面前,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带到了他面前。
苏清蝉的石板上写满了名字,但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敌友不明”、“意图叵测”之类的批注。
燕白露的地图上,唯一的出口被一个巨大的叉封死。
石敢当搜集来的物资堆在地上,少得可怜,甚至不够所有人吃一顿饱饭。
绝望,再次如潮水般弥漫开来。
“元帅,”苏清蝉的声音沙哑干涩,她努力让自己的汇报听起来像一个合格的参谋,而不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我们被困死了。情报是悲观的,出口是不存在的,物资……撑不过今晚。”
顾休听着这些令人窒息的情报,拿起一块小石子,在苏清蝉那张写满势力的石板上,随意地划了一个大圈,将所有名字都圈了进去。
然后,他平静地开口:“你漏了两个。”
“什么?”苏清蝉一愣。
顾休用石子在圈外轻轻点了两下。
“第一个,”他指向天空的方向,“天上的那个,姬珩。他到现在还没入场,说明他在等一个最完美的时机,一个能把我们所有人,连同苍九旻一起收割的时机。”
“第二个,”他的石子尖端,指向了在场的所有人,“我们自己。别忘了,我们也是一股势力。”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看着众人或茫然或震惊的脸,语气冰冷地补充道:“一股被逼到绝境,可以不计任何代价的势力。”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过自己这群残兵败将。
“没有资源,我们就从这片废墟里造。没有出路,我们就把这里,变成所有人的坟墓。”顾休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豪言壮语,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苏清蝉,万商钱庄的情报网里,有没有安乐镇最原始的建筑图纸?我要精确到每一口井,每一条地下水渠。”
苏清蝉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立刻明白了顾休的意图,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兴奋的颤抖:“有!我懂了!您是想利用安乐镇地下的水网系统!”
顾休没有回答她,只是转头看向高处的陆清风:“他那边怎么样了?”
陆清风嘶哑地汇报:“回元帅,光柱的脉动正在变慢,但每一次闪烁,都比上一次更亮。大约……三十息一次。”
“他的‘晚餐’快结束了。”顾休点了点头,眼神愈发冰冷,“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转向众人,下达了元帅的第二道军令。
“所有人,休息一刻钟,恢复体力。”
“然后,跟我一起,把整个懒人武馆……拆了。”
地底深处,钟离昧与白猿的战斗已然进入了白热化。
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殴打进入了白热化。
白猿的每一次攻击都足以开山裂石,它那蒲扇般巨大的手掌挥舞起来,带起的罡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巨石在它爪下脆弱得如同豆腐,废墟被它庞大的身躯进一步夷为平地。
而钟离昧,就像一块被死死钉在大地上的礁石,任凭狂涛骇浪,兀自屹立不倒。他手中的重戟不再追求杀伤,而是化作了最精妙的杠杆,每一次与利爪的碰撞,都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将那足以倾覆山岳的力量巧妙地引向一旁,砸进空无一物的废墟里。
“轰!”
又是一记重击被卸开,激起的烟尘呛得远处的石敢当连连咳嗽。
“咳咳……钟离昧大叔他……他没事吧?”石敢当紧张地问,他看着那道在巨猿面前显得无比渺小的身影,心脏都揪紧了。
“没事?他快被打成肉饼了!”陆清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刚埋葬了师兄,现在又看着这惨烈的一幕,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只有顾休的目光,越过了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暴力场面,始终锁定在钟离昧的身上。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钟离昧脚下的步法沉稳如山,但戟尾在地面划过的痕迹却显得有些……杂乱。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在他的【归墟境】感知中,仿佛构成了一副支离破碎的星图,却又偏偏缺少了最关键的几笔,看得他莫名有些心烦。
战场中央,久攻不下的白猿愈发狂暴。它捶打着胸口,发出的咆哮震得整个地下洞窟嗡嗡作响。它的攻击不再有任何章法,纯粹是力量的宣泄,一拳一脚,皆是天灾。
钟离昧的压力骤然剧增,他那古铜色的脸膛涨得通红,嘴角已经溢出一缕鲜血。但他脚下的步法依旧没有丝毫错乱,戟尾的每一次拖曳,都在地面上增添一道新的“乱码”。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远处的鹰愁峰峰顶,那根支撑天地的血色光柱猛地一涨,一股无形的威压如海啸般横扫而过!
这股威压充满了贪婪、暴虐与神明般的漠然,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呜——!”
白猿在这股威压下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尖啸。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双眼中的血色瞬间浓郁了数倍,显然是被这股力量刺激得失去了最后的神智,彻底沦为了只知毁灭的凶兽。
“就是现在!”
一直被动挨打的钟离昧,眼中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主动放弃了那套完美无瑕的防御姿态,重戟横扫,将白猿逼退半步,自己的胸膛则结结实实地门户大开。
“他疯了吗?!”苏清蝉失声惊呼。
白猿的利爪没有任何悬念,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拍在了钟离昧的胸口上。
“噗——!”
钟离昧如遭雷击,整个人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毫无反抗之力地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在空中狂喷而出,洒下一片凄厉的血雨。
“钟离昧大叔!”石敢当和陆清风齐声惊呼,目眦欲裂。
然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钟离昧倒飞的方向并非随意。他像一颗被精确计算过的炮弹,精准地撞向地面上一片被他之前战斗余波震得异常松软的区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面应声塌陷。一个比之前更深、更巨大的坑洞骤然出现,露出下方黑沉沉、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的古老地道。一股比地面浓郁百倍的原始地脉气息,如同井喷般从中狂涌而出!
被这股气息所吸引,再加上对重创宿敌的执着,狂怒的白猿咆哮一声,竟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跟着跳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巨坑之中。
在坠落的最后一瞬,浑身浴血的钟离昧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住顾休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句话。
“元帅……地煞已定,请……布天罡!”
他的身影,瞬间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紧接着,白猿那庞大的身躯也紧跟着坠入,大地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然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地煞已定,请布天罡……”
顾休默默咀嚼着这句刻在他骨子里的军中暗语,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戟痕瞬间被串联、重组。
那根本不是什么星图!
那是大靖军阵之中,用以稳固和引导全军煞气的“地煞七星阵”的阵基!钟离昧根本不是在乱划,他是在用自己的血和命,为自己布下一个看不见的后手!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赢,他只是在为他元帅的某个惊天计划,打下第一根冰冷的桩。
顾休那双始终冰冷死寂的眼眸里,在这一刻,终于泛起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波澜。
在他宽大的袖袍之下,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