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声,像是垂死巨兽的最后几声呜咽,渐渐减弱,最终化为几不可闻的隐约震颤。
地面上,除了呼啸的寒风卷起废墟的尘土,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快!检查圣域能量,清点……清点伤亡和物资!”
苏清蝉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她立刻开始指挥手下,试图重新建立秩序。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显得有些无力,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燕白露没有动。
她缓缓走到顾休面前,地底的战斗,为她赢得了一个必须抓住的机会。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顾休那层慵懒的外壳,直刺他的灵魂。
“他称你为元帅。”燕白露的声音很低,却像冰锥一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十年前,在昆仑天池与我家宗主同归于尽的大靖军神,顾休。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连正在搬运伤员的石敢当都停下了动作,茫然地看了过来。
顾休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依然投向那片黑暗的地裂深处,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凡人无法听见的遥远回响。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直接的拒绝。
燕白露的耐心正在消失,她向前踏了一步,加重了语气:“你的徒弟,你的部下,还有我这个临时的盟友,现在都把命押在了你身上。我们有权知道,我们追随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是一个活着的传说,还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幽魂?”
“住口!”
一声嘶哑的怒吼猛地打断了燕白露。
不知何时,陆清风已经站到了两人中间,他双目赤红地死死瞪着燕白露,那眼神,像一头护食的幼狼。
“不准你对元帅无礼!”
燕白露秀眉微蹙,冷冷地看着这个几乎还没从丧师之痛中恢复过来的少年:“我只是在问该问的问题,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现在这个时候,质疑元帅,就是动摇军心!”陆清风几乎是偏执地喊了出来。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师门、师兄……如今,为师兄复仇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眼前这个神秘的“元帅”身上。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这份他仅剩的、赖以存活的希望!
“元帅做什么,说什么,我们只需要执行!不需要问为什么!”他嘶吼道,“这就是当兵的本分!”
这番话让燕白露和旁边的苏清蝉都愣住了。她们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狂热的信徒,是如何在绝望的土壤里,扭曲地诞生的。
燕白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愚蠢的忠诚,和愚蠢的复仇一样,只会把所有人带向地狱。”
她身上的气息开始变得危险,显然不准备退让分毫。一场刚刚平息了外部战火的内讧,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顾休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燕白露的脸上。
“我是谁,不重要。”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波澜,却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凝固。
“重要的是,你们的敌人是谁。”他淡淡地说道,“是苍九旻,一个即将踏入‘道’之门槛,视众生为刍狗的存在。在他眼里,我们和脚下的石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目光转向陆清风,那少年眼中的狂热在他冰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冷却了几分。
“你的仇恨是把好剑,但如果它斩向自己人,我会亲手折断它。”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包括石敢当和苏清蝉。
“想知道我是谁,可以。”
“活下来,我会告诉你们一切。”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下达了最终的指令。
“现在,执行我上一道命令——拆掉武馆。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感情,更没有半点鼓舞人心的激昂,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将所有的疑问、矛盾和恐惧,都强行压进了尘埃里。
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却用一个更巨大的外部威胁,和一个关于未来的、冰冷的承诺,强行统一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
陆清风和燕白露不再争执。
片刻的死寂后,众人沉默地转过身,走向那片曾是他们“家”的懒人武馆废墟。
石块被搬开,断裂的房梁被抬走,他们开始亲手拆除这片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地方。这个行为充满了怪异的仪式感,仿佛在摧毁自己的过去,去赌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地底的轰鸣彻底平息,懒人武馆的废墟之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亲手拆掉自己最后的容身之所,这个行为本身就像一场献祭,充满了悲壮与决绝。石敢当抚摸着一根粗大的主梁,那上面还有他练颠勺时磕出的印子,眼圈发红,却一个字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它和其它木料堆在一起。师父的命令,就是天。
苏清蝉动作极快,她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巨大石板上,用木炭和朱砂,将一张连夜回忆出的图纸复刻了出来。
那是一张安乐镇最原始的水渠和井位分布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在石板上展开,红色代表主干渠,黑色代表支流,像一张深入地下的巨大蛛网,也像人体内错综复杂的血脉。
“都过来。”顾休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众人围拢在石板地图前,气氛凝重。
顾休的目光掠过图纸,他看的不是街道和房屋的布局,而是那些潜藏于地下的水网流向。他的手指修长而干净,与这片瓦砾格格不入。
“安乐镇建在一条古河道的冲积扇上,地下水网曾是它的命脉,四通八达。”苏清蝉主动开口解释,她对这座小镇的历史了如指掌,“但百年来,大部分水道都已淤塞或废弃,只有少数主干还在勉强维持。”
顾休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条沉睡的巨龙。最终,他的指尖在三个位置上,轻轻敲了敲。
懒人武馆的后院古井,镇东头的旧粮仓,以及镇中心的县衙。
“我们的敌人,是苍九旻。”顾休的声音异常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天人境之上,近乎神明。以我们之力,正面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顿了顿,抬眼扫过众人。
“所以,我们不与他为敌。”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燕白露秀眉紧蹙,陆清风眼中燃起的复仇火焰也凝固了,就连石敢当都露出了憨厚的困惑。
不与他为敌?那他们在这里拆房子是为了什么?为了市容整洁吗?
“我们要做的,是为他找一个‘配得上’他的敌人。”顾休的目光从鹰愁峰的方向收回,最终落在了地图上县衙的那个红点上。
“比如,一位潜龙在渊的皇子,和他身后代表的大靖皇朝。”
一瞬间,苏清蝉的呼吸停滞了半秒,而燕白露的瞳孔则猛地一缩。她们几乎同时明白了什么,一种混杂着惊骇与狂喜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窜上头皮!
这个计划……比她们能想象到的,还要疯狂百倍!
“苍九旻在鹰愁峰上抽取地脉,这等同于在挖大靖皇朝的龙椅根基。赵寂身为皇子,不可能坐视不理。”顾休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讲解一道菜谱,“他之所以不动,是因为苍九旻太强,他打不过,也不想给别人当枪使。”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不得不登上的舞台,一把递到手里的刀,和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出场理由。”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下:“石敢当。”
“弟子在!”
“你带人,用我们拆下的所有木料和石块,去旧粮仓。按照我画的这几个标记,用最笨的办法,把那里的三条主水道给我堵死。”
“燕白露。”
“嗯。”燕白露应了一声,眼神锐利。
“你的任务最危险。潜入县衙附近,你的目标不是逃跑,而是找到地下水网的总水闸。那东西年久失修,我要你在我发出信号时,用你的剑气,精准地‘震松’它。”顾-休强调道,“记住,是震松,不是震坏。”
“苏清蝉。”
“我在。”苏清蝉的算盘已经拿在了手里。
“你负责计算。水量、流速,淤塞水道的阻力,以及从我们这里到县衙需要的时间。我需要一个精确到半刻钟的数字。”
“陆清风。”
“元帅!”陆清风猛地挺直了腰。
“继续监视鹰愁峰。苍九旻的力量波动,就是我们所有人行动的信号。任何变化,立刻回报。”
分配完任务,顾休拿起一块木炭,在地图的中心——懒人武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位置,画下了一个巨大的、代表着漩涡的符号。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我们,就在这里,为他开闸泄洪。”
“将遗迹失控的能量,混入奔腾的地下水,打包成一份‘龙脉失控,国运崩坏’的厚礼,绕开所有耳目,直接灌进赵寂的脚底下。”
“届时,他,退无可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计谋,这分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祸水东引。利用安乐镇的地形,将两个当世最强大的势力,像牵引两头巨兽一样,强行拉入一个不死不休的斗兽场。
而他们,这群瓦砾堆里的蝼蚁,将是这场神仙打架的唯一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