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
荆州,襄阳。
荆州治所,议事大厅。
刘表一身锦袍,刚过五十九,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那双眼珠子有点泛黄,透着股难以掩饰的暮气。
此时他正盯着案几上那封还没收起来的书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袁本初好大的口气。”刘表把信往前一推,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说他已有数十万大军,只待秋风一起,便要渡河踏平许都。邀我出兵南阳,直捣许都侧翼,共分天下。”
共分天下。
这四个字在厅里转了一圈,有人眼热,有人撇嘴。
厅内坐着数人,皆是荆州实权人物。
蔡瑁跪坐在左首第一位,一身甲胄虽卸了半边,依旧显得身宽体胖,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蒯(kuai)良、蒯越兄弟分坐右侧,再往下,是武将文聘与长史邓羲。
“主公,那袁绍派来的辛评,此时便在驿馆候着。”蒯越率先开口,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表脸上,“袁绍四世三公,河北兵强马壮,如今看来,曹操虽挟天子,却难敌袁绍大势。若袁绍真能牵制曹军主力于官渡,许都南面必然空虚。此时若出兵,的确是扩张疆土的良机。”
“异度此言差矣。”蔡瑁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也不看蒯越,“扩张疆土?说得轻巧。曹操如何好惹?莫说别的,就那张绣在宛城折腾了几年,最后怎样?还不是乖乖降了曹操。咱们荆州这般家底,攒起来不容易,那是拿来保命的,不是给那袁本初来做先锋使的。”
“德珪此言差矣!”
下首一名黑脸武将腾地站起,甲叶子撞得哗哗响。
文聘一脸急色,抱拳吼道:“主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末将愿领精兵两万,不求打下许都,只要拿下叶县、舞阴,就能把曹操吓出一身冷汗!这时候若是缩着头,日后这天下诸侯,谁还正眼瞧咱们荆州?”
“此时若不进取,待袁绍灭了曹操,这天下哪里还有荆州之份?”
“进取?拿什么进取?”蔡瑁嗤笑一声,“咱们荆州兵马多是水军,上岸之后,未必打得过曹操那群青州兵。再说了,江东孙策虽然已死,但那孙权麾下兵将众多,正盯着江夏!若主力北上,后院起火又当如何?”
刘表听着这几人争吵,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素来是个守成之主,能在乱世守住荆州这一亩三分地,靠的就是不冒头不惹事。
“子柔,你以为如何?”刘表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蒯良。
蒯良捋了捋胡须,缓缓道:“主公,袁绍虽强,却未必能胜;曹操虽弱,却未必会败。官渡之战,那是两虎相争。咱们荆州处在四战之地,若贸然下场,胜了,袁绍势大,必不容我;败了,曹操挟恨而来,更是灭顶之灾。”
“所以,子柔的意思是......不打?”刘表问道。
“打,自然是不能真打。但不打,也不能明着拒绝。”蒯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袁绍现在势大,咱们得罪不起;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义上是朝廷,咱们也不能公然反叛。”
一直沉默的邓羲此时也开口了,声音平稳:“主公,袁绍外宽内忌,手下谋士虽多却不和,武将虽勇却相轻。反观曹操,令行禁止,上下一心。这一战,胜负难料。不如......”
“不如如何?”刘表身子前倾。
邓羲看了看左右,沉声道:“不如学那坐山观虎之人。袁绍那边,咱们满口答应,说正整备兵马,粮草齐备便动。派些老弱残兵去南阳边界晃悠两圈,旗帜打多点,声势造大点,让袁绍以为咱们动了。至于曹操那边……”
“遣使修好,表忠心,送贡品。”蒯良接过了话头,与邓羲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默契,“就说荆州虽有兵马,但要防备江东孙氏,无力北上勤王,但心向朝廷,绝无二心。”
“两头下注?”刘表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有些迟疑,“若是被看穿了......”
“看穿又如何?”蔡瑁冷哼一声,“袁绍正要打仗,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咱们翻脸。曹操正要拼命,更不敢把咱们逼急了投向袁绍。两边都得哄着咱们!”
刘表又想了想,那根敲击扶手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这般骑墙之术。
既不用担风险,又能保住眼前的富贵。
“好!”刘表一拍桌案,“那就这么办!异度,你去回复辛评,就说我荆州感念袁公大义,愿为臂助,只是粮草调拨尚需时日,定会尽快发兵。记住,话说得漂亮些,莫让他挑出毛病。”
“诺。”蒯越虽然主战,但见大局已定,也只能拱手领命。
“德珪。”刘表又看向蔡瑁,“南阳那边,你派个信得过的偏将去,多带些旌旗,在那边擂鼓呐喊即可,切记,不可真与曹军接战。”
蔡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主公放心,此事,我当交于张允,其最擅长。”
刘表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邓羲,你即刻拟一份奏表,选个机灵的使者,带上些江汉特产,去许都面见天子和曹司空。言辞要恳切,姿态要低。”
“诺。”
一场决定荆州走向的会议,就在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散了场。
众人鱼贯而出。
蔡瑁故意落后几步,与蒯良并肩而行。
“子柔兄,这主意出得好啊。”蔡瑁压低声音,似笑非笑,“两头不得罪,咱们这安生日子还能过几年。”
蒯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德珪兄,咱们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这天下大势,终究是要归于一统的。到时候,你我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安坐,那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蔡瑁耸耸肩,满不在乎:“管以后作甚?只要那曹操和袁绍别把战火烧到咱们荆州来,谁胜谁负,又如何?”
他大步流星地走远,只留下蒯良站在廊下,回头看了看身后兄弟,蒯良叹了口气,摇摇头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