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十八年·深秋·无名荒原:
夜幕再次降临,将北方荒原的苍茫与肃杀笼罩在一片冰冷的寂静之中。李凌部历经一整日惊心动魄的亡命突围与血战,终于成功摆脱了伊列大军的疯狂追击,在距离昨日血战之地南向百余里的一处背风洼地,艰难地扎下了临时营寨。
命令下达的瞬间,紧绷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的神经骤然松弛,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士兵们几乎是滚鞍下马,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卸下甲胄,便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一整日的惊惧与辛劳都呼出体外。
“水…给我水…”嘶哑的请求声在营地中此起彼伏。
“吃的…快…”
没有人顾得上立刻派出远出哨探,也无人去仔细规整营地。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将士们颤抖着手解下腰间的皮囊,贪婪地灌下冰冷刺骨却甘甜无比的清水,然后迫不及待地掏出硬如石块的肉脯和奶疙瘩,塞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吞咽着。营地中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啃食干粮的窸窣声,气氛沉重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凌同样疲惫不堪,玄甲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但他强撑着没有立刻坐下。他与几名高级军官简单巡视了一圈,看着将士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稍安。
“让伙夫…想办法生几堆小火,烧些热水,优先供给伤员。”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动作要快,要隐蔽。”
很快,几处深挖的土坑中升起了微弱的火苗,架上缴获的伊列铜壶,烧开热水。滚烫的热水被优先送到伤兵手中,温暖着他们几乎冻僵的身体,清洗着狰狞的伤口,军中医匠开始忙碌地敷药、包扎。
简单的热汤也分发下去,让士兵们就着干粮吞咽,肠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战马也被卸下鞍具,士兵们忍着疲惫,用粗布蘸着热水,为这些无言的战友擦拭汗湿的皮毛,检查蹄铁,将最后一点豆粕和精料拌上草料,喂给它们。这些同样疲惫不堪的牲口发出满足的响鼻,低头咀嚼着。
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营地才渐渐从极度的疲惫中缓过气来。饱食后的困意袭来,除了必要的哨兵,大部分将士裹紧征袍,依靠着彼此或马腹,很快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鼾声四起。
李凌却没有睡。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就着一盏昏暗的牛油灯,再次摊开了那张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简陋地图。几名核心将领围坐过来,脸上同样毫无睡意,写满了忧虑。
“大将军,我军…算是暂时安全了。”一名副将低声道,语气中却无多少喜色,“然…接下来,该当如何?是继续南归,还是…”
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他们突围了,但并未真正脱离险境。此处仍在伊列腹地深处,距离最近的汉军控制区仍有不下千里之遥!沿途必然还有伊列部落和游骑。更重要的是…
“周祭酒…他们怎么样了?”另一名将领说出了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
帐内瞬间陷入了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地图的北方——那片他们刚刚浴血杀出,此刻却仿佛远在天边的区域。
李凌的手指沉重地点在代表昨日血战之地的大致方位,然后缓缓向西北方向移动。
“昨日我等突围时,祭酒应在…西岸此处,甚至更北。”他的声音低沉,“他为解我等之围,不惜以身犯险,攻其必救,焚营惊敌,方才引得猎骄靡分兵,我等方有隙可乘。”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一日一夜过去,以祭酒之能,为最大限度调动敌军,其定然不会固守一地,必是持续向北突击、扫荡!此刻…恐已在此处,甚至更北!”
众将倒吸一口凉气。地图上,李凌手指所指之处,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直线距离已超过四百里! 这还只是直线估算,实际地形迂回曲折,路程只远不进!
“四百里…甚至更远…”军需官喃喃道,脸色发白,“这…这如何能够联系?即便派出最精干的斥候,携带双马,日夜兼程,穿越敌境,途中遭遇敌军游骑、部落之风险极大!且…能否准确找到祭酒部,亦是未知之数!”
通信断绝!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现实。在没有任何现代通信手段的时代,在广阔的、充满敌意的异域疆土上,两支高速机动、方向相反(一南一北)的军队,一旦失散超过一定距离,几乎就等于永久失联!
“能否…燃起烽火?或是以号角传讯?”有人提出设想,但立刻被否决。
“距离太远,根本看不见,听不到!”
“此地与祭酒部之间,尚有伊列部落、河流、山峦阻隔,烽火无法连续。”
“大规模鸣镝或号角,只会暴露我军位置,引来敌军!”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将领们凝重无比的面容。
李凌久久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广阔的、代表未知与危险的北方区域,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声音虽然疲惫,却异常清晰坚定:
“传令全军: 明日起,于此地周边三十里内,择险要处,构筑坚固营垒,深挖壕沟,多设拒马,以为长久驻守之计。”
“什么?大将军,我们不继续南撤了?”众将愕然。
“不走了。”李凌摇摇头,“我等…在此等待。”
“等待?等…等周祭酒?”副将难以置信,“可…四百里之遥,敌境重重,如何能等得到?”
“必须等!”李凌的语气斩钉截铁,“祭酒为我等甘冒奇险,深入死地!如今我等脱困,岂能弃他于不顾,独自南归?此非袍泽之义,更非军人所为!”
他目光扫过众将:“祭酒所率,皆三千轻骑精锐,人衔枚,马摘铃,机动迅捷,来去如风。伊列人主力已被我部吸引、重创,其后方空虚,更兼祭酒用兵如神,猎骄靡绝无可能留得住他!”
“其所虑者,非不能脱身,乃脱身之后,无处可归!我等若南归,他即便杀出重围,亦将面对伊列全力围追堵截,孤军悬于境外千里,生机渺茫!”
“故,我军在此,便是一处灯塔,一处归巢!”李凌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他们所在的位置,“祭酒一旦摆脱纠缠,必会设法南返!我等在此坚守,便能接应于他!为他指明方向!与他合兵一处,再图南归,方有生机!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虽觉此举风险巨大——在此久留,极易被伊列人再次发现并合围,但细想之下,这确是唯一符合道义且具备可行性的方案。周云能救他们,他们…也必须尝试接应周云!
“末将等…遵命!”众人肃然抱拳,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即刻起,”李凌下令,“多派斥候,向北、向西延伸侦查,最远可达百里! 重点搜寻大规模军队移动痕迹,尤其是…自北向南之踪迹!”
“严密监控南方、东方来路,警惕伊列追兵复至!”
“节省粮草,尤其是马料! 加固营寨,准备…长期固守待援!”
“等待…便是吾等下一战!”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翌日开始,汉军不再向南移动,而是开始利用当地地形,砍伐树木,挖掘泥土,构建起一座更加坚固、更具防御性的营寨。他们如同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这片荒原之上,目光却始终望向北方。
帝国的利刃,在突围之后,选择了止步、坚守与守望。他们将自身的安危置于度外,只为那渺茫却必须坚守的希望——接应那支深入敌后、生死未卜的孤军。每一天的等待,都伴随着风险与焦虑,但也凝聚着军人之间最宝贵的信义与袍泽之情。
远在四百里外,周云每一步的动向,都牵动着这片营地里每一个人的心。他们坚信,那柄锋利的尖刀,一定能斩破重围,踏上归途。而他们,将在这里,为他点亮最后的…归航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