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军大帐,孔有德眉宇间满是阴霾。
他卸去盔甲,坐在虎皮交椅上,盯着面前摇曳的烛火,陷入了沉思。
永州城,比他预想的更难啃。
城墙坚固,粮草似乎还能支撑一段时日,最麻烦的是守军的士气——
经过今日这番刺激,非但没有垮掉,反而令永州守军士气更盛。
强攻?
他孔有德从不吝啬士卒性命,但那是为了换取胜利和利益。
眼下这种情况,强行蚁附登城,伤亡必定极其惨重,就算能拿下永州,自己这支赖以生存、向清廷证明价值的本钱也要大损。得不偿失。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围城?断绝外援,消耗其粮草,待其士气自然衰竭,再寻机破城,这才是稳妥之道。
焦琏再能鼓动,时间一长粮草耗尽,而己方大军已经逐步封锁永州,伪明朝廷粮草无法及时供应。
城中守军定然会不战自溃。
“来人!”他沉声唤道。
帐外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下去。”
孔有德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与清晰。
“各营继续加强围困,深挖壕沟,增筑壁垒,多设鹿角拒马,彻底锁死永州四门及一切可能出入之水道、小路。
昼夜加派游骑巡哨,凡有试图靠近城池或从城中潜出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首级悬于营门示众!”
他要将永州彻底变成一座孤岛,一座慢慢缺氧、逐渐窒息的孤岛。
“再令,”
他继续吩咐,思维缜密。
“多派细作,或收买城外残存百姓,或设法与城内可能动摇之辈取得联络,散播谣言。
就说桂林朝廷已准备放弃永州,援军无望。
重点宣扬我军兵威,以及……抵抗到底,城破之后,参照今日京观之例,胁从者亦难逃严惩,唯有早降,方可保全性命,甚至富贵。”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他要从内部腐蚀这座城的抵抗意志。
那座京观,既是威慑,也可能成为恐惧的种子,他要让这颗种子在缺粮的焦虑中发芽。
“还有,”
孔有德眼中寒光一闪。
“从明日起,每日选派嗓门大的士卒,轮番至各城门下喊话,内容就是方才所言。
将那座京观给本王看好了,每日派人稍作整理,务必让其‘屹立不倒’,成为城上守军日日可见的‘风景’!”
他要让恐惧和绝望像慢性毒药一样,每日渗透一点。
…
北京,武英殿。
殿内门窗微敞,初秋傍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穿堂而过,轻轻拂动桌案上那份来自湖广的加急奏疏。
多尔衮就坐在这片光影交织处。
他身着一袭石青色常服袍,外罩玄色镶边坎肩,并未着朝服,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仪。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既有俯瞰天下的深沉睿智,亦不乏鹰视狼顾般的机警与凌厉。
他已经将屯泰的奏疏反复看了三遍。
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伤亡数字和腾骧左卫战斗力的描述,以及屯泰那近乎惊悚的“洪武、永乐遗风”猜想,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他敏锐的政治神经和军事直觉上。
多尔衮,这位实际上的清帝国最高统治者,正值年富力强、权势熏天之时。
他性格果决狠辣,目光长远,战略眼光极高,但同时也多疑、自负,对权力有着绝对的掌控欲。
入关以来,清军势如破竹,弘光、隆武相继覆灭,虽然各地抗清运动此起彼伏。
但在他眼中,南明诸政权大多腐朽不堪,人心涣散,不过是苟延残喘。
永历朝廷偏安广西一隅,在他和清廷高层看来,更是其中较为弱势的一支,所谓的“皇帝”朱由榔,不过是个被军阀拥立、颠沛流离的象征物,无足轻重。
对湖广的进攻,并非是此前桂林传出的那些谣言,而是原本就已经制定好的计划。
按照他的预估,湖广一线,有孔有德率领的八万精锐,足以将整个西南地区尽入囊中。
却不曾想孔有德连克岳州、长沙之后却在永州城下进攻受阻。
如今已是九月底,开战一月有余但却并未取得令他满意的战果。
屯泰的这份奏报,令他不得不重视这个年轻的伪明皇帝。
他将屯泰的奏报置于案上,召来了几位核心重臣。
内秘书院大学士、议政大臣范文程,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满洲正黄旗固山额真,内大臣何洛会,以及深得多尔衮信任的豫亲王多铎。
良久,何洛会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
“王爷,屯泰乃宿将,其奏报当非虚言。腾骧左卫能战若此,确出意料。然则,称其有洪武、永乐遗风……是否言过其实?
或是屯泰为推脱未能全歼徐啸岳、折损过重之责,有意渲染敌势?”
范文程却摇了摇头,指着奏报上的数字,语气严肃:
“满洲八旗阵亡伤残逾三千一百……屯泰所部乃我八旗精华,非绿营可比。
若无硬仗,绝无此等损失。这支明军,绝非寻常乌合之众。”
他顿了顿,转向多尔衮,恭敬道,“王爷,屯泰虽或有请援、卸责之思,但其中警讯,不可不察。若桂林伪廷真能编练出如此强军,哪怕仅此一支,亦足堪重视。”
说到此处,范文程继续道:“王爷,屯泰所奏,绝不可轻忽。我军入关以来,摧枯拉朽,所仗者无非三点:
一是我八旗劲旅锐气正盛,二是前明朝廷纲纪废弛、党争倾轧,三是各地人心浮动、未有所归。
今观此腾骧左卫,其战法纪律,迥异于寻常明军残部或流寇。若桂林伪廷果能练就此军,哪怕规模尚小,亦是一危险征兆。
它表明,在西南一隅,或有力量开始整肃秩序,收拢人心。”
“当年太祖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亦由小及大。此事当视为对我朝能否真正收服江南士民人心的一次警讯。”
多铎闻言,剑眉一挑,脸上掠过一丝桀骜与杀气。
作为清初最能战的亲王之一,他性格果敢强悍,甚至有些暴烈,对自身和满洲军队的战斗力极度自信。
他冷哼一声:
“范先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什么腾骧左卫,不过是一支侥幸未被我大军碾碎的残兵罢了!
屯泰虽勇,或许也有轻敌之失,或是地形不利。我八旗劲旅,野战无敌,此乃根本。
伪明纵有一二强兵,又能练出多少?又能支撑几时?以臣之见,当即刻增派精锐,以雷霆之势碾碎永州,直扑桂林!
趁其尚未成势,一举捣毁伪廷巢穴!何必在此徒费思量,灭自己威风?”
刚林作为满人大学士,心思更为缜密,且熟悉文牍机要。
他接口道:
“豫亲王勇略过人,自是我军支柱。然屯泰奏报中伤亡数字,触目惊心,不可仅以‘轻敌’释之。
此军战力,确需重新评估。王爷,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双管齐下:
一是如豫亲王所言,增强湖广兵力,确保对永州、桂林形成绝对压力,限期克捷,以震慑四方;
二是需严令孔有德、屯泰等前线将领,更需谨慎,不可再存轻视之心,应详查敌军虚实,尤其要探查桂林伪廷近期政令、用人、练兵之详情。若真有能人主持,需设法知其姓名,探其方略,或可间之。
三是此事亦可在‘宣传’上做文章。可令撰文,将野狼峪之战描述为我大清王师又一辉煌大捷,全歼伪明精锐,仅少数残寇漏网。
如此,既可激励我方士气,安定归附各地人心,亦可迷惑伪明,使其不知我已高度重视。
对内,则严令各旗各营,不得轻敌,加紧操练。
同时,对湖广、江西等地新附绿营及士绅,可适当示恩,稳固后方,杜绝其因伪明偶尔小胜而生摇摆之心。”
多尔衮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细长的眼眸中光芒流转,权衡着各种意见。
他欣赏多铎的锐气,重视范文程的老谋深虑,认可刚林的周全。
片刻后,他屈指敲了敲桌案,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
多尔衮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多铎的锐气不可泄,范文程的远虑不可忘,刚林的周全需践行。”
他站起身,挺拔的身躯在地图上投下阴影,手指再次重重点在桂林的位置。
“然今日议事,核心只有一条:绝不允许伪永历朝廷,成为第二个‘洪武’萌芽之地!
无论其是朱由榔本人有能,还是麾下出了贤才,都必须彻底掐灭!”
他随即下达一系列命令,综合了众人的建议:
“第一,军事上,以多铎为主帅,抽调正白、镶白旗精锐及蒙古骑兵一部,即日筹备南下,增援湖广。
多铎抵达后,视情决定是强攻永州,还是分兵直趋桂林!要的是摧枯拉朽的效果!”
“第二,政略上,依范文程、刚林所言。
令内三院草拟捷报,宣扬野狼峪‘大捷’。同时,密谕洪承畴、陈名夏等汉臣,加紧策划对西南文人士绅的招抚、瓦解之策,并详查桂林伪廷核心人物动向。”
“第三,情报与内部,依刚林议。严令前线细作不惜代价,摸清腾骧左卫练兵之法及桂林政情。各旗各营加强戒备训练,对新附之地示以宽严相济,稳固根本。”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多铎身上,语气带着决然的期待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豫亲王,你此番南下,不仅要打赢几场仗,更要打出我大清的威风,打得南明残部再也生不出‘中兴’的妄想!要用胜利告诉天下人,天命在我大清,任何抗拒,都是螳臂当车!”
“喳!臣必不负摄政王重托!”
多铎豪气顿生,躬身领命。
“其他人,各司其职,务必使前方后方,如臂使指!”
多尔衮最后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