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内,正白、镶白旗的精锐便从京畿及附近驻防地迅速集结。
满洲马甲、步甲披坚执锐,蒙古轻骑兵马蹄如雷,随行的还有一支由汉军旗操作的红衣炮队,直扑湖广。
他们的目标明确:碾碎永州,荡平桂林。
同一时间,北京发出数道命令给湖广线的孔有德、屯泰,以及在南京负责整个江南战事的洪承畴。
广西桂林。
朱由榔看着手中的密奏,只觉精神一震恍惚。
密奏是全州的堵胤锡发过来的。
上面是腾骧左卫在野狼峪的一战。
不过这封密奏中写的是野狼峪一战,腾骧左卫被建奴屯泰部全歼。
成功逃脱的人只是把信送到了永州,并未送达全州和桂林。
给全州和桂林送信的人在路上便被清军的人识破斩杀。
好在消息都是口述,并未暴露徐啸岳他们的修整之地。
随侍太监李国泰见此连忙上前,瞿式耜等一众臣子看完消息心中一沉。
见到朱由榔如此反应,纷纷上前。
朱由榔摆了摆手,强压心中悲痛。
双目通红,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你们,你们先回去吧。”
“陛下…”
严起恒想劝说皇帝保重龙体,但被瞿式耜拦住。
“陛下保证龙体,臣等先回衙门。”
说罢,便与内阁一众臣子缓缓退出圜殿。
殿内空荡荡的,只剩下朱由榔一人。
他保持着瞿式耜等人退出时的姿势,依然端坐在御案之后,然而,他的双手却紧紧按在那份来自全州的密奏上,微微颤抖。
密奏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野狼峪…合围…激战竟日…六千五百骑…全军覆没…”
“徐啸岳…及麾下将领…恐已殉国…”
这些冰冷的、残酷的词句,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炸裂。
他仿佛能听到野狼峪那日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战马嘶鸣声,最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能看到那个总是沉默坚毅、护卫在他身边的年轻将领,浑身浴血,却依然举着长刀,最终被无尽的敌军淹没…
“啸岳…”
一声极低、极哑的呢喃,终于从喉间逸出。
这声呼唤里,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失去了最信任臂膀的锥心之痛,和一种深切的、近乎无助的茫然。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滚烫地划过他冰凉的脸颊,滴落在密奏那“殉国”二字之上,墨迹被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肩胛微微耸动,却连哽咽都强行压在了喉咙深处,只化作胸腔里沉闷的、几不可闻的抽息。
他是皇帝。
是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廷最后的象征。
他不能嚎啕,不能失态,甚至在臣子面前,连过度的悲戚都不能显露,以免动摇本就脆弱的军心民心。
可,他也是一个穿越者,穿越过来也不过做了半年时间的皇帝而已。
此刻,当所有人都退去,当这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无比空旷孤寂的圜殿只剩下他一人时,那强撑的堤坝终于出现了裂缝。
为那六千五百忠魂,为那亦臣亦友、生死相托的徐啸岳,也为这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不断吞噬着他身边忠良勇毅的战局。
夕阳的光斑在地面上缓缓移动,最终彻底消失在殿外。
暮色四合,殿内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御案旁一盏孤灯,散发出昏黄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他半边苍白的脸和那仍在无声滚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那颤抖的双手终于缓缓松开。
密奏的纸张边缘已被捏得皱褶不堪。
朱由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殿外沉沉的夜空。
那里没有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但慢慢地,一种比悲痛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在那双被泪水洗过却依旧通红的眼底凝聚。
那是一种认清了最坏结果后,反而破除了所有幻想的冰冷清醒。
啸岳死了,腾骧左卫没了。
但永州还在焦琏手里苦撑。
桂林还在他脚下。
大明的旗,还没倒。
他抬起手,用袖子重重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一股狠劲。
泪水可以流,但只能流在这里,流在这个无人看见的夜晚。
天亮之后,走出这座大殿的,必须还是那个能够支撑局面、哪怕只是象征性支撑局面的永历皇帝。
他将那份被泪水打湿的密奏,仔细地、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地折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锦盒中,锁上。
仿佛将那份巨大的伤痛也一同锁了进去。
“国泰。”
他的声音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语调,只是更低沉了些。
一直候在殿外、心急如焚的随侍太监连忙轻手轻脚地进来:“皇爷。”
“传朕口谕,”朱由榔看着跳动的灯焰,一字一句道。
“明日廷议,重点商议如何增援永州,稳固广西防务。让兵部、户部把能挤出来的东西,都给朕列清楚。”
“是,皇爷。”
李国泰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那平静之下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红肿的眼眶让他心中酸楚,却不敢多言。
“还有,”朱由榔顿了顿。
“以给全州的堵胤锡去道密旨。让他……设法再确认野狼峪的详细情况,特别是……有没有可能,还有零星将士突围幸存。”
这几乎是一种明知无望的奢望,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渺茫的可能,那是他内心深处,对徐啸岳,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弱期待。
“老奴遵旨。”
…
湖广线。
徐啸岳倚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前的伤处虽然已经结痂,但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未愈的裂口,带来阵阵隐痛。
身边,是仅存的三百余名腾骧左卫将士。
他们铠甲破损,面有菜色,许多人身上都带着野狼峪留下的创伤,但眼神却如淬火的刀锋,沉静而锐利。
他们已在这湖广交界处的深山密林中辗转十数日。
清军的追剿从未放松,屯泰的哨骑像猎犬般嗅探着他们的踪迹。
想要穿过被重重封锁的战线返回桂林,无异于痴人说梦。
回去的路,早已被建奴堵死。
“将军,粮食又快见底了。整个湖广已被鞑子封锁,我们恐怕回不去了。”
王桩低声禀报,声音干涩。
徐啸岳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洞口稀疏的藤蔓,投向外面被秋雨打湿的、层层叠叠的山林。
回去?他从未想过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
野狼峪五千袍泽的血不能白流,陈峻和那些兄弟们死不瞑目的头颅还在永州城外垒着。
他徐啸岳的名字,绝不能和“败逃”二字连在一起。
“王桩,”徐啸岳缓缓开口,声音因伤势和疲惫有些沙哑:“我们回不去,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洞中一双双望着他的眼睛。
“兄弟们,咱们腾骧左卫还没死绝!野狼峪的债,永州城外京观的仇,得有人去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朝廷在桂林整顿兵马,焦将军在永州死守孤城,我们,就在这鞑子的肚子里,给他插上一把刀!”
“将军,咱们就三百号人,能做什么?”
有人低声问,不是胆怯,而是现实的沉重。
“三百人?”
徐啸岳眼中闪过一丝狼一般的狠厉,“我们现在不是三百溃兵,我们是三百颗火种!若是谋划得当,也能在这湖广后方做出一番事来。”
“鞑子势大,靠的是什么?是八旗精锐,也是那些望风而降、为虎作伥的汉奸和奸商!他们在前面打仗,后方靠这些人输送粮草、钱财、消息。打掉这些爪牙,一样能让鞑子疼!”
他想起了陈子壮、张家玉等人在广东等地发动的义军,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光靠他们这三百残兵硬碰硬是找死,但若能将这三百人变成核心,在这湖广敌后点起烽火……
“我们有钱。”
徐啸岳突然道。
众人一怔。
王桩反应过来:“将军是说……咱们之前沿途袭扰,从鞑子游骑和那几个通敌商队手里夺来的……”
“对。”徐啸岳点头。
那些金银细软、珠宝古玩,带着是累赘,他们当时便选择了几处极为隐蔽的地点埋藏起来。
“那些东西,沾着血,但也能换来刀枪,换来粮食,换来人心。”
他看向王桩和几名军官:“还记得埋‘货’的地方吧?”
“记得!第一处在黑风坳的老鸦树下,第二处在三岔河废弃的土地庙神龛下,第三处……在鹰嘴崖的瀑布后面。”
王桩记得分毫不差。
“好。”
徐啸岳忍着痛,扶着岩壁站起,身形虽有些摇晃,但脊梁挺得笔直。
“王桩,你带二十个最机警的弟兄,分头去把东西起出来。记住,要快,要隐秘,宁可多绕路,绝不能暴露行踪。”
“得令!”
“其余人,”
徐啸岳看向剩下的将士。
“我们也不能闲着。以这里为暂栖地,但需立刻寻找更隐蔽、更利于周旋的山区作为根基。
同时,派出哨探,不要只盯着清军大队,重点探查:
第一,附近有哪些村镇的保甲、乡绅与清军勾结紧密,为虎作伥?
第二,有哪些山林水泽,有被打散的小股明军、不愿剃发的义民、或者活不下去的流民聚集?
第三,清军的粮道、物资转运点在哪里?哪里守备相对空虚?”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我们第一步,不是攻城略地,是‘扎根’和‘亮刀’。用起出来的钱财,秘密购买粮食、药材、盐铁,必要时从那些汉奸家里‘借’。
联络一切可能联络的反清力量,哪怕只是几十个猎户、一伙溃兵。
然后,找最软的柿子捏——突袭那些为清军办事的爪牙庄寨,劫杀小股运输队,处决民愤极大的汉奸。
每次行动要快、要狠、要干净,得手后立刻远遁,让鞑子抓不住我们的尾巴。”
“我们要让湖广的清军和那些投降的败类知道,”
徐啸岳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他们身后并不太平!有一把名叫‘腾骧左卫’的刀子,虽然只剩三百刃口,却专挑他们的心窝子、脚后跟扎!我们要搅得他们后方不宁,分担永州压力,更要让这湖广之地,处处都可能冒出反清的火星!”
“等到我们站稳脚跟,聚起更多不甘为奴的汉子,这把火……”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尽管那刀已崩了几处缺口,“就能烧得更旺!”
三百多名残兵的眼神,渐渐被点燃。
绝望的阴霾被一种更炽热、更危险的东西取代——
那是在绝境中主动求战、将自身化为毒刺的决绝。
他们不再仅仅是躲避追杀的逃亡者,而是要在敌人的腹地,重新竖起血色的战旗。
“愿随将军,效死方休!”
低沉的誓言在洞中响起,压抑却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