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武昌的冻土开始松冻。
颜述之站在江夏县新垦的“社学试验田”边,看着几个农人扶着犁耙翻地。这块五亩的薄田是县衙划拨的,专供社学教学用——按节气教农时,按土质教选种,按长势教管护。
“大人,”李医士从田埂那头过来,手里捧着本册子,“这是开春要教的《春耕农事》初稿,请您过目。”
颜述之接过翻看。册子分三章:第一章是“选种育苗”,第二章是“整地施肥”,第三章是“节气与农时”。每一章都配了简图,文字也浅白,多是农谚俗语。
“好。”他点头,“只是……女子班也教这个?”
“教。”李医士道,“张医士说,农家女子哪个不下地?教了她们,知道何时该浸种,何时该问苗,比闷头干活强。再说了,”她笑了笑,“王妮儿去布庄前,还特意来抄了一份,说她娘让她教。”
颜述之想起那个要去布庄当学徒的女孩。正月十五那日,王妮儿来府衙辞行,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袄裙,头发梳得整齐。
“大人,我初六就去上工了。”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布庄掌柜考了我算数,我全答对了。他还让我写了几个字,说‘这丫头识字,难得’。”
“好好做。”颜述之当时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会的。”王妮儿郑重道,“休沐日我还回来学。张医士答应教我认草药,说布庄隔壁就是药铺,我学了能帮店里伙计辨药材。”
如今女孩已去镇上五日。昨日张医士从赵庄回来,说顺路去布庄看了她,见她正在柜台后记账,手法虽生疏,却一丝不苟。
“那块试验田,”颜述之收回思绪,指着田垄,“划出一分来,专给女子班用。让她们自己选种,自己管,看谁种得好。”
李医士眼睛一亮:“真的吗?女孩们有了自己的地,定上心。”
正说着,府衙的书吏骑马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大人,京中来的,公主殿下的亲笔。”
颜述之接过。信封比往常更厚些,拆开一看,里头是《女子教育三年规划》的施行细则,还有一张绘制精细的《全国社学分布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已开社学的府县、正在筹备的、计划年内开设的。武昌府那一块,标着深红色——代表“成效显着,可作典范”。
另附一纸短笺,字迹匆匆:
“开春诸事繁杂,未及细书。规划细则已颁行各州府,武昌经验单列一章,供各地参详。闻君设试验田,甚善。京中亦在东宫辟试验田三亩,皇兄亲耕,皇嫂携稷儿观之,谓‘知稼穑之艰’。春寒尚峭,盼君珍重。待归期至,当与君共观天下社学图。”
颜述之的目光落在“武昌经验单列一章”那几个字上。他想起半年前离京时,心中那份忐忑与豪情。如今这豪情未减,更添沉甸甸的踏实——他的尝试,他的摸索,他的那些在雪夜孤灯下写下的记录,如今成了可供天下参详的“经验”。
这不是虚名,是实实在在的脚印。
“李医士,”他收起信笺,“试验田的事,抓紧办。另外……十五村的扩设计划,也该启动了。”
“都准备好了。”李医士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八个老村的‘小先生’已选出来,王妮儿虽去了镇上,休沐日也可回来带带新人。新选的七个村,村长都点了头,祠堂也腾出来了,只等农忙一过就开课。”
颜述之接过名单细看。上面列着十五个村名,每个村后面都注明了学生预估数、现有条件、需解决的问题。最末一行写着:“总计可纳学生三百余,其中女子班可达百五十人。”
百五十人……半年前,他初到武昌时,全府只有一个女子学堂,学生二三十人。如今,仅这十五个村社学,就能容纳百五十个女孩识字学艺。
这变化,像春日的冻土,看似无声,内里却在松动、在萌发。
京城,撷芳院的玉兰已打了花苞。
萧令仪坐在窗前,审阅着各地送来的开春汇报。最厚的一摞是湖广的——武昌府的详报自然在其中,但让她欣慰的是,邻近的汉阳府、黄州府也开始效仿武昌做法,在辖内设社学试点。
徐清韵端茶进来:“殿下,安亲王妃从苏州来信,说她们那儿的《吴地女子实用读本》已印出第一批,发了五百册。反响极好,有绣坊主动来要,说要给绣娘们学。”
“好。”萧令仪接过茶盏,“你回信告诉皇婶,这是大好事。若需要,京中可再派几位精通南方农事的医士过去协助。”
“是。”徐清韵顿了顿,“还有……太子妃殿下前日来问,说东宫的试验田,可否让蕙兰雅集的女学生们也来看看?她说,女子虽不必亲耕,但该知米粮从何而来。”
萧令仪眼中露出笑意:“皇嫂想得周到。你去安排,分批次去,每次不超过十人,莫扰了农事。”
徐清韵记下,又道:“二殿下那边……新改的纺车模型成了,说请您有空去看看。”
萧令仪起身:“现在就去。”
格物院的偏院里,萧怀瑾正和韩弘毅蹲在地上调试一架新纺车。这纺车比寻常的小了一半,结构却更精巧——加了滑轮组,省力;换了轻轴,转得快;还设了断线自停的简易装置。
“皇姐!”萧怀瑾见她来,兴奋地招手,“你看这个,我按武昌那边女子班的身量做的,十一二岁的女孩也能用。”
萧令仪走近细看。纺车通体用轻木制成,关键部位包了铜片,既耐用又不易伤手。旁边还配了本图说,从纺车原理到操作方法,再到常见故障排除,都画得清楚。
“好精巧。”她轻声道,“只是……造价不低吧?”
“用的都是边角料。”韩弘毅在一旁解释,“格物院平日做试验剩下的木料、铜片,凑一凑就够做三五架。若真要大做,还可改用竹材,更便宜。”
萧怀瑾点头:“皇姐,我想……先做十架,送去武昌试试。若那边的女孩们用着好,再让当地木匠学着做。这样既教了她们用,又教了她们做,一举两得。”
萧令仪看着弟弟认真的神情,心中涌起暖意。这个十一岁的少年,已懂得“授人以渔”的道理。
“好。”她温声道,“你准备好,我让人一并送去。只是……要配详细的制作图,让那边木匠能看懂。”
“早就画好了!”萧怀瑾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弘毅画的,连用什么工具、怎么下料都标了。”
萧令仪展开图纸。果然,每一笔都细致,连刨子的用法、凿子的角度都注了小字。她仿佛能看见,武昌社学里,女孩们围着这架新纺车,一边学纺织,一边学机械原理。
那是另一种启蒙——手的启蒙,眼的启蒙,心的启蒙。
从格物院出来,已是午后。春风拂面,带着玉兰的淡香。萧令仪没有直接回撷芳院,而是去了东宫。
云舒窈正抱着萧承稷在廊下晒太阳。六个月的孩子已能坐稳,小手抓着个布老虎,咿咿呀呀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令仪来了。”云舒窈笑着招手,“稷儿,看姑姑。”
萧令仪接过侄儿,小家伙立刻抓住她的衣襟,咯咯笑了。
“试验田那边,”云舒窈道,“昨日播了春麦。靖初亲自下的种,说等麦子抽穗时,带稷儿去看,告诉他‘这是粮食,不可浪费’。”
萧令仪点头:“该这样。母后常说,治国先要懂民生,民生先要知农事。”
“是啊。”云舒窈望向庭院里新绿的枝条,“颜大人那边……试验田也开了吧?”
“开了。”萧令仪轻声道,“还划了一分地专给女子班。他说,让女孩们自己种,自己管,看谁种得好。”
云舒窈笑了:“此法甚好,亲手种过,才知道一粒米来得多不易。”她顿了顿,“令仪,等颜大人归京,你们成了婚……这些事,还要继续做下去吧?”
萧令仪脸上微热,却坚定点头:“自然要继续。他在礼部管社学,我在蕙兰雅集管女子教育,本是同一条路。”
“那就好。”云舒窈握住她的手,“这盛世,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一点一点往前铺路。”
春风穿过回廊,吹动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萧承稷在姑姑怀里睡着了,小脸贴着她的肩头,呼吸均匀。
萧令仪望着远处宫墙外的天空。那里有白云飘过,有飞鸟掠过,有春风吹向更远的南方——吹向武昌的试验田,吹向社学的土屋,吹向那些正在识字、正在算数、正在学种田的女孩们。
一年之约,已过九个月。
归期渐近,路却刚刚开始。待他归来,他们将要铺的,是更长的路,是更宽的图,是更多人能走上的、通向明理与自立的路。
怀中的侄儿动了动,萧令仪轻轻拍了拍。孩子又睡熟了,嘴角还带着笑,像是在做一个关于春天的梦。
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