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里德是真没辙了,手上那些破铜烂铁——断掉的单手剑、崩了口的斧头、绞成麻花的暗银锁链——被他一股脑儿往分身身体里捅。动作机械得像在填一个破麻袋,每塞进去一件,分身身上那些裂开的伤口就愈合一点,可安斯里德自己的眼眶里却热得发烫,有东西涌出来,顺着鼻梁往下淌,咸腥味儿直往嘴里钻。
还能咋办?人不能这么半死不活地耗着。就算心里憋着再大的气,也得有个说法,总得找条活路——或者死路。
就在最后那截锁链滑进去的刹那,分身的身体猛地一抽,眼珠子翻了回去,胸口开始起伏,终于有了活人的样子。可安斯里德却觉得眼前一花,抬手往脸上一摸,满手鲜红。眼泪早他妈哭干了,这会儿流出来的,就是血。为啥?七天七夜没合眼,熬的。更因为那疼——从灵魂深处往外钻的疼,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在脑仁里搅,每搅一下,眼前就黑一阵。
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结果白袍子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越擦越脏。
哥……分身撑着胳膊想坐起来,声音还发虚,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别动。安斯里德摆摆手,整个人瘫在神座上,像张被抽掉骨头的皮,省点力气。
可他自己的力气早耗尽了。连续七天七夜,他用自己的法力给分身续命,现在法力槽见底,连站都站不稳。灵魂的创伤是治不好的,神殿里的老祭司早就说过,除非出现奇迹——可奇迹这玩意儿,从来不光顾他们家。他疼得想把脑袋往墙上撞,想把这见鬼的殿堂砸个稀巴烂。但他啥也没干,只是坐着,任由血泪往下淌,一滴,两滴,在寂静里摔得粉碎。
殿堂里安静得能听见血滴在石板上的声音。安斯里德盯着分身,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一个念头:结束吧,赶紧结束吧。这他妈的折磨,这他妈的拖累,这他妈的没完没了的循环。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掌心法力凝聚,慢慢成型——不是什么华丽的神器,就是一把朴实无华的枪,枪管泛着冷光,一看就是要命的东西。
分身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盯着那把枪,又盯着安斯里德的脸,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你想结束我,安斯里德把枪管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我愿意。
前一刻他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孩子。后一刻就像换了张脸,面无表情得像座雕像,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分身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像有群苍蝇在里头开会。啥?结束?结束什么玩意儿?他看着那把枪,看着安斯里德流血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种……解脱的表情,突然就觉得脚底下的石板在往下陷。
我已经是个疯子了,安斯里德继续说,像在念天气预报,刚才还让你没了六感。
分身脑子里一声,全明白了。操。这混蛋是想结束他自己。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觉得灵魂的伤好不了了,觉得活着就是对分身最大的折磨。他以为这样就能一了百了,就能让分身自由。
不行。分身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嗓子眼儿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是我的事。安斯里德的手指扣上了扳机,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清醒了那么一瞬。
分身想都没想,直接扑了过去。他死死攥住安斯里德的手腕,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去了,留下五个月牙形的白印子。我不准!
安斯里德太累了,根本没力气推开他。他只是靠在神座上,任由分身抓着自己的手,枪管还抵在头上。松开。
不放!分身吼得撕心裂肺,声音在空荡的殿堂里来回撞,死也不放!
但安斯里德已经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开始用力。扳机向后移动了那么一丁点儿,保险已经打开,击锤开始抬起——
砰!
枪响了。
可炸开的不是安斯里德的头。
是分身的胸口。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安斯里德看见了全过程:就在他扣下扳机的瞬间,分身猛地甩出锁链,链条像条毒蛇一样缠住枪身,用力一扭。枪口调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分身的左胸。而当时的安斯里德,眼睛是闭着的,他根本没看见。他以为下一秒就是永恒的黑暗,是解脱。
现在他看见了。
他看见分身的胸口炸开一朵血花,看见他的眼神从震惊变成释然,看见他的身体软下来,像块融化的蜡,温度迅速流失。
凭啥要死?分身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混着血沫子,是你活不下去了,还是我活不下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安斯里德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炭。他眼睁睁看着分身倒下来,倒在自己怀里,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袍子,黏糊糊的,带着铁锈味儿。
分身的眼睛还在努力睁着,想要再看他一眼,就最后一眼。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可还是在聚焦。他的手垂下去了,可手指还在微微颤动,像是想抓住什么,抓住最后一丝牵连。
殿堂里死一样的寂静。
安斯里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嚎叫,抱着分身的身体,浑身抖得像筛糠。他想叫分身的名字,却叫不出来,只发出的气音;想把血按回去,可血从指缝间哗哗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打湿了袖口,打湿了前襟,打湿了整个神座。
我错了……他哽咽着,声音碎得不成调,是我错了……
几分钟前,分身的神情就不对劲了。他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像个被掏空的壳子,眼珠一动不动,盯着空气里的某个点。安斯里德以为他在发呆,以为他在埋怨自己扇他耳光的那一下,以为他在赌气。
其实分身想的是另一码事。
他在想:要是没了我,哥哥会不会好过点?要是我这个麻烦精消失了,哥哥就不用这么痛苦了?要是我能把自己的命换给他,让他带着我的那份使命活下去,是不是就两全其美了?他琢磨了一万种结束自己的方法,琢磨怎么才能让安斯里德活下去,带着他的那份使命活下去。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是最优解。
可他压根不知道安斯里德是怎么想的。
安斯里德想的是:我不能拖累他。我得走。我得让他自由。
于是就有了这出天大的笑话。
一个想死,一个想让他活。结果想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带着两份命,两份罪,两份永无止境的折磨。
安斯里德抱着分身的尸体,坐在神座上,血和泪混在一块儿,糊了满脸。他低头看着分身的脸,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安静得像个孩子,睫毛上还沾着血珠。
你不是麻烦精,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怕吵醒谁,从来都不是。
但没人回答了。
殿堂外,天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石砖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安斯里德抱着分身,一动不动,像座石雕。他的灵魂还在疼,可现在疼得更厉害了,像被人用刀子搅,搅碎了再拼起来,再搅碎。
他宁可中枪的是自己。
可命运这混蛋,从来不让人如愿。
雨越下越大,混着血水流进殿堂的缝隙里,把石板缝里的青苔都染红了。安斯里德低下头,把脸埋进分身的头发里,终于哭出了声。那声音压抑、破碎,像头受伤的野兽,在空旷的神殿里回荡,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