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光晕吞没视野的刹那,叶凡只觉身体一轻,直直向下坠去。
但这失重感仅维持了短短一瞬。
脚下便触到了实处——一种柔软、厚实、带着微弹的触感,像踩在沉睡万年的苔藓与腐叶之上。血腥、焦糊与秽气瞬间被洗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得近乎粘稠的生机:泥土的腥、草木的涩、花果的甜,以及某种苍老到无法言喻的气息,混成一股巨浪,轰然撞入肺腑。
这生机太盛,甚至带着重量,涌入时,让叶凡枯涸的星核传来一阵细密的麻痒,如久旱之地突逢暴雨。右臂伤口的刺痛,也在这沛然生机中悄然钝化。
他睁开眼。
即便曾为神王,览尽仙域奇观,眼前之景,仍让他心神为之一定。
这是一片无法以“森林”简单形容的世界。
天空是一片朦胧流动的青金色光穹,似由最纯粹的生机凝成,光线均匀、柔和,如纱垂下。巨木需数十人合抱,树皮呈青灰色,天然蚀刻着玄奥的木质纹理,如史书摊开。树冠在极高处撑开,层层叠叠,近乎遮天,漏下的光被滤成一道道斜插于雾中的光柱。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灵光尘埃。脚下苔藓与落叶厚软,踩上去寂然无声。奇花异草肆意生长:叶片如碧玉雕琢、金脉流转的灌木;藤蔓上悬着荧光果实的奇藤;大片色彩斑斓、异香扑鼻的野花。
远处水声潺潺,灵泉泊泊生雾,虹光隐现。更深的林间,时有灵巧影子掠过,枝叶轻响。
此地灵气之浓,远超叶凡所忆诸多仙界福地。每一次呼吸,都似吞吐天地精华,经脉与星核如饥渴旅人逢泉,贪婪吮吸。
“这……便是青源界?”柳如丝搀着洛星河,目眩神迷。她手中短杖自主泛起绿光,微微颤鸣,似归故里。体内青木灵力流转加速,隐有攀升之势。
洛星河脸色仍白,但深吸数息后,精神稍振。她目光扫视,习惯性探查能量流动与自然阵势,低语:“好纯粹的本源生机……然,似有杂音。”
叶凡将背上气息已稳的金焱轻放于一株根茎盘虬如龙的老树旁。金焱眉心焰纹,在生机刺激下,似亮了一丝。
他起身,摊开左掌。
掌中真钥传来清晰有力的搏动,如磁针般死死指向森林最深处。怀中源锁碎片与古祭坛之钥亦同时发热,微弱共鸣,指引同一方向。
“生死树……”叶凡低语,目光投向彼方。真钥感应告诉他,答案在那里。
然而,就在他凝神之际,眉心忽地一刺。
不对。
这磅礴生机之下,藏着别的东西。
他闭目,将感知提至极致。神识如最细的触须,缓缓延展。
他“看”到了。
巨木的阴影背面、灵泉的下游水域、奇花过于艳丽的根部……存在着大片与生机格格不入的“死寂”与“污秽”。
有的树木枝叶灰败,树皮淌出黑红粘液,散发与冥花同源的甜腥。地面龟裂,涌出浑浊冒泡的黑水。一些植物彻底枯焦,或扭曲异化,长出肉瘤骨刺,开着恶臭的暗紫花。
生机与死寂,纯净与污秽,在此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交织、拉锯,形成脆弱的平衡。整个秘境的能量,隐隐都朝中央汇聚,如被巨大漩涡抽吸。
“此地……病了。”叶凡睁眼,目光沉凝。青源界非表象之桃源,其核心恐正陷于可怕的“枯荣失衡”。
柳如丝与洛星河闻言色肃,细察之下,渐露凛然。
“那些污染……似冥花,却更古老,更深植。”柳如丝握紧短杖,净化之力自发流转,排斥隐晦秽感。
“能量流向诡谲,似整个秘境在以生机镇压中央之物。”洛星河指一处,“看,彼处灵气迟滞扭曲,恐有较大污染源。”
话音未落,侧旁一片墨绿灌木骤然剧晃!
哗啦!
数道暗绿影子猛地窜出,直扑最近的洛星河!
那是三只半人高、人形轮廓的怪物:肢体由粗糙枝干与藤蔓构成,头颅为模糊木球,中央两点幽绿闪烁。手臂末端是尖锐木刺或带钩藤蔓,周身散发腐朽气息,却残留一丝草木灵性。
腐化木灵!
洛星河疾退,袖中滑出最后两枚金属薄片,手腕一抖,射向当先两只的头颅。
叮!叮!
薄片嵌入木质,声闷如击古木。腐化木灵仅动作微顿,幽光一闪,续扑而来。
“核心不在头!”洛星河急道。
柳如丝已踏步上前,短杖横扫,杖头绿光化作弧形净刃,斩向木灵。
净刃触及木灵身躯,嗤嗤作响,体表腾起淡淡黑烟,发出树枝断裂般的尖嘶,动作明显迟滞,对净化之力显露出强烈憎畏。
“净化有效!但我灵力……”柳如丝咬牙,净刃威力已弱,难竟全功。
两只木灵绕开光刃,藤蔓手臂即将触及二人之瞬——
叶凡动了。
未用复杂术法,未调星力。
只向前一步。
左掌抬起,掌心对向木灵,真钥微光一闪而逝。
无气势,无冲击。
但三只腐化木灵在掌抬起的刹那,如遭无形重击,骤然僵止!
头颅幽绿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身躯剧颤,枝干藤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浮现细密裂纹。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至高存在的恐惧,让它们僵立如塑,嘶鸣扼于喉中。
真钥,对一切衍生、附属乃至被污秽扭曲的“法则造物”,有着天然的位格压制。
叶凡眼神平静,左掌微微一握。
嘭!嘭!嘭!
三只木灵同时炸开,化作断裂枯枝与溃散的灰绿光点,唯留三颗指甲盖大小、半翠半灰的浑浊晶体,坠落于地。
柳如丝与洛星河松了口气,看向叶凡的目光带着讶异。
叶凡拾起晶体,入手便能感到内里两种力量的纠缠冲突:精纯木灵生机,与顽固污秽死气。
“它们……原为此秘境温和木灵,遭侵蚀方至此。”柳如丝指尖泛起净化微光,轻点晶体。晶体中灰黑部分微缩,翠绿部分亮起些许,传来一丝微弱、充满痛苦茫然的意念碎片:
“……树……痛极……”
“……黑……侵进来了……”
“……守……大人……”
“……救……”
柳如丝眼眶微红,望向森林深处:“是生死树在受苦,污染蔓延,连这些纯净木灵亦不能免。”
叶凡收起晶体,目光再次投向感应深处。“走,去中心。”
四人继续前行,愈加谨慎。途中又遇零星腐化木灵,皆被叶凡以真钥气息震慑、柳如丝净化补刀解决。亦遇未被污染、散发温和善意的小型灵兽,多远远观望,好奇而惕,未敢近前。
愈往深处,环境矛盾愈烈。时而穿行灵气化液、奇花盛放的福地,时而踏入树木凋零、大地流脓的死域。生死交替,荣枯并存。
终于,穿过一片由发光蘑菇照亮、美如幻境的地下溶洞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无比的林中空地。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无法以言语形容其宏伟与奇异的巨树。
较周遭古木高大百倍!树干直径逾百丈,如山岳拔地,树皮纹路玄奥繁复至令人目眩,如镌刻开天以来所有生命奥秘。
然最震撼处,在其形态。
以树干中线为界,一半树冠枝繁叶茂,叶泛琉璃碧光,散发磅礴无尽生机;另一半却枝叶凋零枯败,呈死寂灰黑,干裂枝条扭曲如鬼爪,垂落丝丝缕缕灰黑气流,没入下方龟裂流黑水的土地。
生死树。
生与死,荣与枯,于此树达成极致对立与统一,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平衡——或曰,脆弱的僵持。
而在生死树那一半没入生土、一半浸入死沼的庞大根系边缘,一座简陋的青灰巨石古屋静静矗立。
屋前,一名身着枯藤青叶甲胄、身形佝偻、面容枯槁如老树皮的老者,拄一根看似寻常、却与大地气息相连的木杖,静静站立。
他眼神浑浊,似看尽万古沧桑,此刻缓缓抬起,目光越过空地,落在刚出溶洞的叶凡四人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与秘境同呼吸共命运的苍凉压力。
他手中木杖,轻轻顿地。
嗡……
一股无形波动荡开,仿若整个青源界在低语。
老者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枯木相磨,却又奇异地在此间回荡:
“身怀死气裂痕与一线生机之火,亦携外界污秽之息……汝等,为何而来?”
守墓人……
守墓人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叶凡未愈的星核、金焱眉心的火焰、柳如丝手中的青木令牌、洛星河身上残留的天衍宗功法气息,最终定格于叶凡隐现微光的左掌。
他的问题简单,却直指核心。
叶凡能感觉到,眼前这位与秘境几乎融为一体的老者,只需一念,便可调动此间天地那磅礴又矛盾的力量。
回答,将决定他们能否接近生死树,乃至能否活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