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降落在省城。
螺旋桨还在转着,带起的风把周围的树吹得东倒西歪。
林风跳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那个装着“百官行述”的黑箱子还在不在自己手上。这玩意儿现在比命都贵重,魏红那些破事儿只是个引子,这里面记着的东西,足够在江东省官场放个大当量核弹。
王建诚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在机舱里的时候就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死死盯着窗外。魏红被押走的时候,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转头就把手搭在林风肩膀上,也不说话,就是重重拍了两下。
这力度,像是要把千斤担子都卸下来,又像是要把更大的担子压上去。
“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王建诚一挥手,那种长期在纪委一线养出来的肃杀气场全开了。
黑色的红旗轿车就像一把黑色的刀,无声地切开了省委大院清晨那层薄薄的雾气。
省委大楼最西侧的那栋小楼,也就是无数干部做梦都怕梦到的地方——省纪委办公楼,今天安静得有点诡异。
没有来来往往送文件的人,走廊里静得甚至能听到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
这肯定是被清场了。
林风提着箱子,跟着王建诚,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在敲鼓。
“咚咚咚。”
王建诚敲响了最里面那扇朱红色大门。
“进。”
声音不大,但透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是那种常年发号施令的人特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却让人脊背发凉。
门开了。
屋里烟雾缭绕,不知道还以为进了仙境。但那股子老旧烟草的味道呛得人嗓子眼发痒。
何刚背对着门口站着。
这位执掌江东省纪律大权的一把手,此时正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江东省行政区划图出神。那张图上,云州那一块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有些发白。
“带来了?”
何刚没回头,声音里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带来了。”林风上前一步。
王建诚很有眼色地退了半步,把说话的位置让给了林风。这也是规矩,谁办事谁汇报,他王建诚不想抢功,更不想在这时候当那个必须要回答问题的出头鸟。
林风把箱子放在那个宽大得有些夸张的办公桌上。这桌子很有年头了,红木的漆面都被磨得有了包浆,不知道见证过多少大人物的沉浮。
“咔哒。”
箱子打开。
那一摞摞黑色的日记本,还有那箱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录像带,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最上面的,就是那个让张敬业做梦都想烧掉的红色小本子。
何刚终于转过身来了。
这是林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何刚现在的状态。
脸色很差,眼袋有点肿,眼里的血丝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了眼白。这位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他没有直接去拿那个本子。
而是先把手里的烟头在水晶烟灰缸里狠狠摁熄了,那截还没有抽完的烟屁股被碾得粉碎,像是要把某种情绪也这样碾碎一样。
“这就是魏红的护身符?”何刚指了指那个红本子。
“是。”林风点头,“里面记录了云州这十年来,所有的非常规接待记录,以及……某些领导干部的私人资金往来。”
何刚伸出手。那只手很稳,丝毫没有因为一夜未睡而颤抖。
他拿起那本红色的日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死神在磨刀。
第一页。
何刚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第五页。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冷光。
林风站在边上,虽然没说话,但他大概知道何刚看到了什么。第五页记录的应该是云州那个化工项目初期的选址风波,里面清楚地写着为了平息征地纠奋,有人直接批示动用了五百万的“维稳资金”,但这笔钱最后并没有给村民,而是变成了一辆辆豪车,开进了某些领导的私宅。
看到第十页的时候,何刚的手停住了。
那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发黄了,画质也不太清晰,应该是在光线很暗的包厢里偷拍的。但照片上的人脸,何刚太熟悉了。
那是张敬业。
那个平日里在大会小会上总是把“党性”“廉洁”挂在嘴边的省政法委副书记。
照片里的他,衬衫扣子解开了三颗,脸色潮红,满脸的油腻和放纵。而他那只平时用来签字、指点江山的手,正肆无忌惮地伸进旁边魏红那件低胸晚礼服的领口里。而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叠叠扎眼的现金。
“啪!”
何刚猛地合上了本子。
他把本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力气之大,连那个沉重的密码箱都跟着震了一下。
“好啊。”
何刚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就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一样,“真的好啊。”
“我一直以为,就算有些同志党性不纯,顶多也就是吃吃喝喝,搞点特权。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走到窗前,又迅速折回来,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在笼子里踱步。
“云州的天就是这么被他们捅破的?拿着国家的钱,养这种女人,干这种勾当?!这就是我们的副省级干部?这就是要当江东省表率的政法干部?!”
何刚突然停下脚步,死死盯着那本子,“这哪是什么日记?这分明就是趴在江东省身上吸血的账单!每一笔账,都是这帮蛀虫把党纪国法踩在脚底下跳舞的证据!”
林风和王建诚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是省纪委书记的震怒。不是那种拍桌子骂娘的怒,而是那种因为失望到了极点、因为被自己人的背叛伤到了极点而爆发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怒。
何刚重新拿起那个本子。
这次他没有再翻开,而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在沉默。
这沉默比刚才的怒骂更让人心慌。
林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何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入定的雕像。
他在想什么?
林风知道,何刚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办,那是肯定的。证据确凿成这样,不办就是渎职。
但是怎么办?这不仅仅是抓一个张敬业的问题。这张网太大了,大到如果真的把这里面所有涉及到的人都抓了,江东省的官场可能就要空一半。而且,张敬业这种级别的干部,哪怕是省纪委书记,也没有权力直接处置,必须上报。
上报给谁?
如果汇报这层关系网里还有更上面的人呢?
这种政治博弈的计算量,比解什么复杂的数学题都难。每一个决定,背后可能都是无数人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引爆一场更大的政治海啸。
一根接一根。何刚连着抽了三根烟。
整个办公室被烟雾笼罩得更密了。
终于,在第三根烟头被掐灭的时候,何刚动了。
他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也没有再拍一次桌子。
他只是很平静地走到办公桌旁边,那里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机。没有键盘,不需要拨号,拿起听筒直接就能通到那个最高的地方。
“我是何刚。”
何刚的声音沙哑,但无比清晰,“请接……中纪委第一监察室……我是江东省何刚,有特大紧急情况需要向陈书记直接汇报……”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清楚。
但林风能看到何刚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也越来越坚定。
“好的……我也认为必须彻查……对,无论涉及到谁……明白,我这就安排……一定保密。”
“啪。”
电话挂断。
何刚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吐出来,似乎把他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也带走了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林风和王建诚。那个杀伐决断的“铁面包公”又回来了。
“中央的指示很明确。”
何刚的眼神比刚才锐利了十倍,“刮骨疗毒。哪怕是刮到骨头都要断了,这个毒也必须排干净!”
“王建诚!”
“到!”王建诚立正,脊背挺得笔直。
“传我的命令。”何刚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开始,省委常委大院实施一级戒严。切断所有对外固定电话线路。通知省武警总队,以反恐演习的名义,封锁省城通往机场、火车站的所有路口。”
“这……”王建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种级别的封锁令,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书记,这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何刚打断了他,“张敬业现在就在家里。这只老虎虽然没牙了,但他要是垂死挣扎,还是能咬死人的。我要把他在江东省所有的退路,全都给他堵死!”
“明白!我去协调!”王建诚不敢再多嘴,转身就要出去打电话。
“等等。”
何刚叫住了王建诚,然后把目光转向了一直站在旁边的林风。
“林风。”
“在。”
何刚走到林风面前,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深地盯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有冲劲,更重要的是,干净。
这次云州之行,如果没有这个年轻人的那种不要命的狠劲,如果不是他顶住了那些威逼利诱,这个红本子就算拿到手,也不一定能全须全尾地摆在这张桌子上。
“这把剑,既然是你在云州把它磨出来的。”
何刚把那个红色的日记本,重新递到了林风手里。那红得刺眼的封面,在烟雾里显得格外有分量。
“那就由你,去挥这第一刀。”
林风感觉手上一沉。这不是一个本子的重量,这是整个江东省反腐战线的重量。
“何书记……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何刚的嘴角挑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带上你需要的人,带上这份证据,直接去省委一号院。张敬业现在应该还在等他的早饭。”
“我要你亲自把他给我从那个舒适的家里请出来。”
“告诉他,云州的天,亮了。他的梦,该醒了。”
何刚说完,挥了挥手,“去吧。别让他等太久。这种蛀虫,多在那个位置上坐一分钟,都是对这个位子的侮辱。”
林风没有再废话。
他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是!”
那一声,震得屋里的烟雾都散开了几分。
林风抓起那个红本子,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王建诚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竟然有了一种看新一代将星升起的感觉。
从云州的泥潭里爬出来,穿越几百公里的封锁线,把证据送达天听,现在又要亲手把一个副省级的大佬拉下马。
这一天,注定要在江东省的历史上,被很多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