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院,8号楼。
这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楼,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院子里种着两棵从云州老家移植来的桂花树。
平时这个时候,张敬业应该正坐在宽大的餐厅里,一边喝着保姆熬的小米粥,一边听秘书汇报今天的日程安排。
但今天,8号楼安静得像个坟墓。
张敬业坐在二楼的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他正通过这条缝隙,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死死盯着院门口的岗哨。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那个平时跟他点头哈腰的哨兵小李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生面孔。这人身材魁梧,站得标枪一样直,眼神冷冰冰的,而且居然背着真枪。再往远处看,家属院那个平时常开的侧门,今天居然紧闭着,门口多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依维柯,车窗全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
“叮铃铃。”
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张敬业整个人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紫砂杯当的一声撞在了桌子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
他顾不上烫,颤抖着手抓起听筒。
“喂?我是张敬业……”
听筒里只有盲音。
那种漫长、死寂的“嘟嘟”声。
这声音就像是深夜里的丧钟,一声声敲在他的心口。
这是保密专线啊!是省委内网的生命线!除非线路故障,或者……有人在那头直接切断了信号。
如果是线路故障,这种级别的大院,维修班会在三分钟内上门检修。但现在,距离他上次试图拨出电话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
那个猜想,那个他最不愿意面对、一直压在心底的猜想,现在终于成了还没落下的铡刀。
被隔离了。
“老张!老张!”
楼下突然传来妻子赵美兰带着哭腔的喊声。
张敬业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撑着扶手站起来,那双平时保养得很好的腿,此刻竟然有些发软。
他扶着楼梯扶手走下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
几个爱马仕的包,被胡乱地扔在沙发上。首饰盒打开了,翡翠镯子、钻石项链散落一地。赵美兰像个疯婆子一样,正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塞东西,一边塞一边还在翻箱倒柜。
“这又是干什么!”张敬业站在楼梯口,吼了一嗓子。
“干什么?跑啊!”
赵美兰抬起头,那张平时做惯了SpA、保养得细皮嫩肉的脸上,此刻全是惊恐和眼泪把妆花掉后的狼狈。
“电话打不通!手机也没信号!小高的电话也打不通!刚才我想让司机开车出去买菜,门口那当兵的居然不让出!说是演习!演什么习?我看这就是要抓人了!”
赵美兰把一叠存折塞进箱子,声音尖利刺耳,“老张,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后门那条小路,我有朋友能弄到私家车……”
“够了!”
张敬业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享受了几十年荣华富贵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厌恶。
蠢货。
这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走?往哪里走?”张敬业冷笑一声,那是绝望到极点后的嘲讽,“门口那是武警内卫!你以为是派出所的片儿警?还私家车?你信不信你只要一只脚跨出这个院门,下一秒就被摁在地上了!”
赵美兰被这一嗓子吼懵了。
她愣了几秒,手里的金条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那怎么办?啊?老张,那怎么办啊?”赵美兰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早就说过云州那些钱不能拿,那个魏红不是好东西……你非不听……现在好了,苏明还在国外读书呢,家里要是出了事,谁给他打学费啊……”
“闭嘴!”
听到“苏明”两个字,张敬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大步冲下楼,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赵美兰的脸瞬间肿了。她捂着脸,震惊地看着丈夫,哭声戛然而止。
“不想死,不想让你儿子死在国外,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张敬业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液,“关于苏明,关于那个账户,那是我们全家的保命符。你要是敢现在抖搂出来,我们全家都得死!”
赵美兰被吓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丈夫,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要吃人的凶光。
张敬业没再理她,转身上楼。
回到书房,他关上门,顺手反锁。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几十平米的密封空间。
他跌坐在那把价值不菲的黄花梨椅子上,手神经质地在裤兜里摸索。
那里有一部卫星电话。
那是他最后的稻草。美国产的,军用级别,号称在任何信号屏蔽下都能打通。
他颤抖着手把电话拿出来,指纹解锁,拉出天线。
屏幕亮了。
搜索信号……
一格。只有微弱的一格信号在跳动。
还有希望!
张敬业的心脏狂跳,他飞快地输入了那个烂熟于心的海外号码。那是那个隐秘信托基金的紧急联络号,只要电话一通,那边就会启动紧急预案,把最后一笔钱,也是最大的一笔钱,分散转移到苏明名下的几百个账户里。
只要钱出去了,哪怕人进去了,至少还有个盼头,至少苏明这辈子还能做个富家翁。
“嘟…嘟…”
通了!
张敬业激动得差点把电话掉在地上。
“喂!我是tiger!马上启动……”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暂停服务。”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基金经理的声音,而是一段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而且,说的是中文。
中文?
这特么是打给瑞士苏黎世的电话,怎么会有中文提示音?!
张敬业愣住了。他拿下电话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那微弱的一格信号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字:connection blocked by operator(运营商阻断)。
完了。
这是定向屏蔽。
连卫星信号都被精确定向屏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栋楼现在就是个铁桶,哪怕是一只苍蝇飞出去的嗡嗡声,都在监控之中。
“啪嗒。”
卫星电话从手里滑落,砸在地板上,电池摔了出来。
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张敬业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他想起了一天前。
那时候他还在办公室里,听着手下汇报说林风那小子被云州的人堵住了,插翅难飞。那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甚至还在想怎么把那本该死的日记本拿回来销毁。
才过了一天啊。
就这么短短的二十四小时,天翻地覆。
魏红那个蠢女人肯定全招了。周建国那个老东西为了他那个宝贝孙子,估计也把他卖干净了。
这就是官场。这就是利益结盟。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如纸。大难临头各自飞,谁手里都有别人的把柄,谁都想拿别人当自己的投名状。
张敬业转过头,看向书房侧面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字。
“清正廉洁”。
四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那是他刚当上政法委副书记那天,请省里一位退下来的书法大家写的。那时候他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想过干出一番事业。
现在这四个字挂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笑话,正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屋子里的一切。
“清正…廉洁…哈哈…”
张敬业发出一串干涩的笑声。笑得像哭,比哭还难听。
他拉开抽屉。
最里面的格子里,放着一个小药瓶。那是他失眠严重时医生开的,副作用很大,吃多了能死人。
他把瓶子拿出来,倒在手心里。
几十颗白色的小药片,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这些年捞的钱,做的孽,得罪的人,还有苏明的事,只要他死了,线索就断了。就算是纪委,也不能拿一个死人怎么样。说不定还能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给家里留点体面。
张敬业的手抬起来,往嘴边送。
药片就在嘴唇边上。那种苦涩的味道还没吃进去都已经钻进了鼻子里。
只要手一抖,咽下去,睡一觉。
再也不用面对何刚那张冷冰冰的脸,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审讯人员锐利的眼神,再也不用担心哪天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贪官污吏。
可是……
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几厘米的距离,就像是隔着整个人生。
他想到了死后的样子。尸体被拉走,没有追悼会,没有鲜花,只有冷冰冰的通报。甚至可能会被解剖。苏明只能在海外看着新闻,哪怕有一座金山,也成了没爹的孩子。
而且,死,真的那么容易吗?
如果死不了呢?如果被救活了呢?那就不仅仅是坐牢,更是懦夫,是畏罪自杀,是彻底的钉在耻辱柱上。
“当啷。”
第一颗药片从颤抖的手掌边缘掉了下去,砸在桌面上。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张敬业看着那些滚落的药片,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把手里的药全都洒在了桌子上。
他没那个种。
贪婪的人,往往也是最惜命的人。他对权力和金钱的渴望有多大,对死亡的恐惧就有多大。自杀这种事,那是需要勇气的,甚至是需要某种信念的。而他的信念,早在第一次伸手的时候就已经烂透了。
他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咚。”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声音不大,是从大门方向传来的。
张敬业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听到了猎枪上膛声的兔子。
平时那扇门关起来声音很轻的,是某种高档的静音锁。但这一次,那个关门的人似乎没有刻意控制力度,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
接着是脚步声。
很整齐,很有力。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没有喧哗,没有赵美兰的哭闹声。客厅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赵美兰的抽泣声都消失了,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
脚步声开始上楼了。
“哒……哒……哒……”
皮鞋踩在实木楼梯上的声音。不急不缓,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一步,两步,三步……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就像是命运正在一步步逼近这个几十平米的小书房。
张敬业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口。
他那只手还在抖,扣子扣了两遍才扣上。他又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些狼狈和恐惧。
我是副省级干部。我是政法委副书记。
哪怕是死,哪怕是坐牢,我不能像条狗一样被人拖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站起来。
可是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使不上力。他试了两次,都重重地跌回了椅子里。
最后的尊严,在即将面对审判的那一刻,也背叛了他。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几秒钟的停顿。那几秒钟,房间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的水泥。
然后,敲门声响了。
“笃,笃,笃。”
依然是那么平静,那么有节奏。
这声音张敬业太熟悉了。以前下属来汇报工作,就是这么敲门的。
但这绝对不是下属。没有哪个下属敢在这个时间、这种气氛下,把门敲出这种像是阎王爷索命一样的节奏。
“张敬业同志。”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很冷静,很平稳。
“我是省纪委林风。”
“请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