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树林,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怪物影子。
一冲进来,脚下就踩进厚厚的、湿软的腐叶层,每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拔出来带起一股子烂泥和腐殖质的呛人味儿。树木长得歪七扭八,枝杈横生,时不时刮扯到衣服和皮肉,留下火辣辣的疼。喘气声,脚步声,还有压不住的、因为寒冷和恐惧发出的牙齿打颤声,混在一起,在死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响。
“往……往深处走!别停!”夜枭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刀刃般的锐利,割开沉闷的空气。他自己浑身也湿透了,冰冷的溪水混着冷汗,贴着皮肤往下淌,可握刀的手稳得吓人,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几乎要瘫软的吴伯。
甲一和乙五架着赵煜,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往前挪。赵煜感觉自己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每一次颠簸都扯动着腰肋那处致命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冷都感觉不真切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下沉的虚弱。胸口那团七彩微光和掌心的温热还在,但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传过来的暖意微弱得可怜。
“后面……跟上来了吗?”文仲喘着粗气问,声音抖得厉害。他骨折的左臂被吊着,刚才过河时又沾了水,此刻疼得钻心,全靠一股劲儿撑着。
落月缀在队伍最后,身形在树木阴影间若隐若现,像一道无声的幽灵。她侧耳倾听片刻,脸色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凝重:“没直接跟过河。但……还在对岸徘徊,动静没停。那些东西……好像不太喜欢水,或者,在等什么。”
等什么?等它们之中有胆大的先过来?还是等他们这群人自己先撑不住?
没人敢细想。只知道不能停。
树林比想象的更深,更密。没有路,只能凭感觉往地势似乎稍高的方向硬闯。荆棘扯烂了裤腿,划破了手背,谁也顾不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风一吹,带走仅存的热量,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张老拐年纪最大,体力最差,这会儿几乎是被吴伯和文仲两人架着走,脸色灰败,嘴唇乌紫,几次想说话都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不……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吴伯带着哭腔,腿一软,差点带着张老拐一起栽倒。
夜枭猛地停下,刀尖指向斜前方一片黑沉沉的、轮廓比周围树木更规整的阴影。“那边!有房子!”
众人精神一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跟过去。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坍塌了小半的破旧山神庙,隐在一片茂密的野藤和灌木后面,要不是走近了,根本发现不了。庙墙是粗糙的石头垒的,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和地衣,屋顶塌了半边,露出几根朽烂的椽子,指向黑沉沉的夜空。两扇歪斜的木板门虚掩着,其中一扇都快掉下来了。
“进去!快!”夜枭当先一步,用刀鞘小心拨开缠在门上的野藤,侧身闪了进去。落月紧随其后。
庙里比外面更黑,一股浓重的尘土、霉烂和动物粪便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光,勉强能看到里面空间不大,正中是个歪倒的、泥胎剥落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神像,供桌早就烂成了一堆碎木。地上堆着不少枯枝败叶和鸟兽的痕迹。
但让所有人心中一紧的是,在神像旁边的墙角,赫然有一小堆早已熄灭、但灰烬颜色尚新、显然是不久前才烧过的篝火余烬!旁边还散落着几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细小骨头(像是鸟或老鼠),以及两个歪倒的、空空如也的破旧水囊。
这里不久前有人待过!
夜枭和落月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刀锋对准了庙内几个黑暗的角落。甲一和乙五也立刻将赵煜护在中间,背靠墙壁,警惕地扫视。
庙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只有夜风穿过破屋顶和门缝发出的呜咽声。
“人走了。”落月仔细检查了灰烬和地面痕迹,低声道,“灰烬完全冷了,至少是半天前。脚印很乱,至少有三四个人,看脚印大小和深浅,都是成年男子,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在这里停留时间不长,吃饱喝足就走了。”她指了指那些小骨头和空水囊。
“是猎户?还是……逃难的?”文仲喘息稍定,问道。西山附近虽然偏僻,偶尔也会有走投无路的山民或躲避兵灾赋税的流民钻进深山老林。
“不像猎户。”夜枭蹲下身,用刀尖拨了拨灰烬,里面露出一小角没烧完的、质地粗糙的灰色布料。“猎户一般不会在这种显眼的破庙里长时间生火,而且会处理掉痕迹。这些人……倒像是仓促路过,歇个脚。”他捡起那片布料看了看,很普通,随处可见。
不管是谁,至少现在这里空着,暂时安全。
“快,把湿衣服拧一拧,找角落避风。”夜枭下令,“不能生火,互相靠着取暖。甲一,乙五,你们警戒。落月,检查一下庙里有没有别的出口或藏身处。”
众人立刻行动。也顾不得脏了,纷纷找相对干燥的角落坐下,哆嗦着拧干衣角裤脚的水。张老拐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但他还是强撑着爬过去检查赵煜的情况。
赵煜被放在神像底座后面一个稍微背风的角落,身下垫了吴伯匆忙脱下拧干的破外袍。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皮沉重得直往下耷拉。冷水浸泡和剧烈颠簸,让他本就脆弱的伤势雪上加霜。
“殿下,殿下!”张老拐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忙脚乱地解开赵煜湿透的上衣,查看腰肋处的伤口。裹伤的白布早就被血水和溪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轻轻一揭,就带下一层皮肉,露出下面翻卷的、颜色暗红发白的创口,边缘还有些不正常的肿胀。
“伤口恶化,怕是邪毒入体,又着了寒气……”张老拐声音发颤,回头看向文仲,“文大人,那‘十二元辰保命丹’里,可有对症寒毒侵体、伤口恶化的?”
文仲赶紧凑过来,借着赵煜掌心那点越来越微弱的银光,仔细辨认铜盒里剩下的丹药和说明箔片。“‘雪魄丹’,主治寒毒侵经,但药性偏烈……‘青木丹’,化瘀生肌,对伤口愈合有益,但眼下寒气太重,恐怕药力难达……”他犹豫不决,是药三分毒,何况赵煜现在身体虚得像纸,用错一点都可能要命。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没昏过去的赵煜,嘴唇翕动了几下,极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冷……心口……跳得……乱……”
张老拐一摸他额头,触手一片冰凉,可颈侧脉搏却跳得又急又乱,毫无章法。这是外寒内燥,虚阳外越的险兆!再不用药稳住心神,压住体内那股因寒冷和外邪引动的躁动,恐怕……
“用‘海蓝丹’!”张老拐一咬牙,“再刮一点,宁神定惊,先把心跳稳住!”
文仲连忙从铜盒里找出那颗淡蓝色的“海蓝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粉末。张老拐接过,想找水化开,可所有人的水囊在过河时要么掉了,要么进了脏水。
“用这个……”靠在另一边墙上喘气的吴伯,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自己湿漉漉的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正是之前他在巨石岩缝里捡到的那枚嵌着乳白石屑的黑铁护符。“这玩意儿……文大人不是说可能有点安神效果吗?虽然……虽然估计没啥用,但……”
死马当活马医了。张老拐也顾不得那么多,接过那冰凉的黑铁片,将那一点点“海蓝丹”粉末小心地倒在那乳白石屑嵌粒上。说来也怪,那极细微的粉末一接触石屑,竟似乎微微“粘”住了少许。
张老拐将黑铁片轻轻贴在赵煜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方,靠近心口的位置。
就在铁片贴上皮肤的刹那,赵煜左手手腕内侧,那幽蓝的虚拟屏幕再次无声浮现:
【游戏分类:角色扮演】
【具体游戏:《血源诅咒》】
【获得物品:镇静剂(微弱仿制版)】
信息一闪而逝。与此同时,赵煜感到心口那团原本因寒冷和伤痛而有些紊乱、波动加剧的七彩微光,似乎被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清凉平和的气息拂过。那清凉感并非来自黑铁片本身,更像是那石屑与“海蓝丹”粉末接触后,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到极点的协同效应。它没能驱散多少寒意,也没能治愈伤口,却像一只稳定而轻柔的手,将他狂跳慌乱的心脏,稍稍往下按了按,抚平了一丝躁动。
他急促紊乱的呼吸,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平缓了一丝。虽然身体依旧冰冷疼痛,但那种仿佛要灵魂出窍般的惊悸感,减弱了不少。
“好像……有点用?”张老拐惊喜地低呼,他能感觉到赵煜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但跳得规律了一些。
文仲也松了口气,虽然不明白原理,但有效就好。他小心地将黑铁片固定在赵煜心口衣物内,叮嘱道:“殿下,尽量放松,别胡思乱想。这铁片和药粉只能暂时稳住心神,您体内的伤和寒毒,还得慢慢来。”
赵煜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闭上了眼睛,集中全部残存的精神,配合着胸口那点微弱的清凉和体内两团温热的能量,对抗着无边的寒冷和虚弱。
庙里暂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庙内几人压抑的呼吸、牙齿打颤的声音。夜枭和落月检查完整个破庙,除了他们进来的正门,只有后墙一处坍塌的豁口,勉强能算个后路,但外面也是密林。
“这庙不能久待。”夜枭走回来,声音低沉,“虽然暂时没发现追踪者的痕迹,但之前待在这里的人身份不明,那些水潭里的怪物也不知道会不会找过来。我们必须尽快恢复一点体力,天亮前离开。”
“可殿下他……”张老拐看着赵煜惨白的脸,忧心忡忡。
“必须走。”夜枭斩钉截铁,“留在这里,就是等死。等天色微亮,能看清路就走。”他看向众人,“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能睡就睡一会儿,保持警惕。”
命令下达,但没人真的能睡着。寒冷、潮湿、伤痛、恐惧,像无数细针扎着神经。甲一和乙五强撑着精神,轮流在门边和豁口处警戒。文仲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从“寮墟”带出来的卷轴内容,试图拼凑出更多关于这片山区、关于“开门派”残余势力的线索。吴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还在后怕地发抖。张老拐则寸步不离地守着赵煜,时不时摸一下他的脉搏和额头。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似乎由纯粹的墨黑,转向了一种沉郁的、透着隐隐深蓝的昏暗。离天亮不远了。
就在众人被疲惫和寒冷折磨得昏昏沉沉、几乎要失去时间感的时候,一直闭目假寐的落月,耳朵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猫,瞬间睁开了眼睛,身体无声无息地绷紧,短刃滑入掌心。
几乎同时,门外远处,隐约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踩断枯枝的“咔嚓”声。
不是野兽的脚步。更轻,更……刻意。
有人,正在朝这座破庙,悄悄摸过来。
庙内,所有人的困意和寒冷,瞬间被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