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卫东承诺的物资,在四十八小时后,以惊人的效率抵达。
不是通过常规的联军后勤渠道,而是三架经过特殊改装、涂着未来科技标志的中型运输机,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依靠高精度导航和娴熟技术,降落在乔卫东指定的那个临时起降点。
飞机运来的不仅是尹明珠清单上那些救命的药品、血浆、高级耗材和便携式检测设备,还有大批前线极度短缺的野战食品、净水设备、燃料,甚至包括几十顶加固隔热帐篷和一批小型发电机。
更让尹明珠和医疗队惊讶的是,随物资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个六人组成的“技术支援小组”。他们并非医护人员,而是工程师、通信专家和后勤系统优化师。他们的任务,是帮助医疗站搭建更稳定的通讯和电力网络,安装乔卫东提到的那套物流管理软件,并培训联军后勤人员使用。
乔卫东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让朴志勋配合尹明珠的人,进行低调高效的分发和部署。药品设备优先补充医疗队近乎枯竭的库存,食品帐篷等则酌情分配给医疗队和驻防士兵,也预留了一部分作为与当地部落改善关系的“礼物”。
效果立竿见影。
姜暮烟在手术间隙得知新到了一批她急需的血管缝合线和特异性抗生素时,只是愣了一下,对传达消息的护士说了句“知道了”,便又投入下一台手术。但熟悉她的人发现,她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毫米,下指令的语速也略微缓和了一些。
尹明珠则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物资的到位缓解了迫在眉睫的压力,而那套物流系统初步演示的效果,也让联军后勤部门那个一直对她爱搭不理的上尉,第一次主动联系她,表示“可以进一步探讨合作”。她对乔卫东的观感,从警惕的“资本家”,变成了值得观察和有限合作的“有能力者”。
乔卫东并没有因此就待在指挥帐篷里指挥若定。他花了大量时间在营地里走动、观察。看医生们如何争分夺秒,看士兵们如何巡逻布防,看后勤人员如何在一片混乱中竭力维持运转。他很少说话,更多是看和听。
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总护士长,河慈爱。
与姜暮烟那种夺目的、如同出鞘手术刀般锋利专业的美不同,河慈爱的存在,更像一阵和煦的风,一汪温润的水。她看起来四十多岁,也许更年轻些,但长期辛劳和缺乏保养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纹。
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无比的护士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帽子里,走路脚步很轻,说话声音不高,却总能让人安静下来。
乔卫东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重伤员观察区。
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年轻士兵,从麻醉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身体残缺的事实后,陷入歇斯底里的崩溃和哭嚎,拒绝治疗,甚至试图拔掉输液管。几个年轻护士按不住他,急得快哭了。
河慈爱闻讯赶来。她没有呵斥,也没有说太多安慰的空话。她只是走过去,坐在士兵的床边,用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他挥舞的、扎着针头的手。
“很痛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不只是腿,心里更痛,对不对?”
年轻的士兵愣住了,通红的眼睛看着她。
“我儿子……如果还活着,大概和你差不多大。”河慈爱继续说,眼神有些悠远,但很快又聚焦在士兵脸上,“他也很调皮,以前摔断了胳膊,也像你这样又哭又闹。但后来他知道,哭闹不能让骨头长好,好好配合医生,才能快点回家。”
她拿起旁边的湿毛巾,轻轻擦拭士兵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这里很糟糕,发生了可怕的事。但你还活着,这就比很多没能回来的人幸运了,不是吗?活着,就有希望。哪怕只有一条腿,也能找到新的走路方式,还能做很多事,还能遇见爱你的人,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她的语气那么平和,那么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年轻的士兵慢慢停止了哭嚎,只是肩膀还在抽搐。河慈爱示意护士递来镇静剂,亲自缓缓推入静脉,另一只手始终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哼起一首古老的、不知名的韩国摇篮曲。
歌声轻柔舒缓,在充满消毒水和痛苦呻吟的病房里,仿佛一道温暖的涓流。渐渐地,士兵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含着眼泪昏睡过去。
河慈爱仔细为他掖好被角,才对旁边的年轻护士们轻声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保证安全,然后试着去理解他们的恐惧和愤怒。他们不是不勇敢,只是太害怕了。我们需要多一点耐心。”
她抬起头,正好与站在病房门口静静观看的乔卫东目光相遇。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对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去查看其他病人了。
那一眼,乔卫东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坚韧的温柔和一种近乎母性的包容力。
后来,乔卫东在营地里多次见到河慈爱。她似乎无处不在:在手术室协助姜暮烟,动作精准默契;在普通病房为伤员换药,手法轻柔利落;在帐篷外晾晒洗好的绷带床单;在简陋的食堂帮忙分发食物,总会给身体虚弱或情绪低落的伤员多留一点;深夜,她还会拎着一盏防风灯,挨个帐篷巡查,为睡不着的伤员读一段书,或者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
他注意到,护士们的帐篷是最拥挤破旧的,位于营地边缘,漏风,晚上很冷。他还注意到,护士们的工作时间最长,压力巨大,经常看到年轻的小护士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或者因为一点小事就情绪崩溃。河慈爱就像大家的母亲,不仅要照顾病人,还要安抚这些身心俱疲的女孩们,自己的休息时间少得可怜。
一天傍晚,乔卫东路过护士帐篷区域,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我受不了了!每天都是血!都是断手断脚!晚上一闭眼就是那些画面!我想回家!我想我妈妈!”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女声喊道。
“美娜,冷静点……”是河慈爱温和但疲惫的声音。
“冷静?怎么冷静!河护士长,你看看我们住的地方!比猪圈好不了多少!吃的都是什么?每天累死累活,连个热水澡都洗不上!上面的人就知道派我们来,根本不管我们死活!那个新来的什么董事长,不也是来摆谱的吗?他能做什么?”年轻护士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愤懑。
帐篷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响起河慈爱依旧平和的声音:“美娜啊,我知道很辛苦,非常辛苦。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如果我们都走了,这里的伤员怎么办?姜医生他们怎么办?我们选择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能在最需要的地方,做一点事吗?条件是很差,但比起那些受伤的士兵和失去家园的平民,我们至少还是安全的,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至于那位乔董事长……他刚来,我们不了解。但至少,他带来的药,今天救活了三个重伤员。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相信,他真的想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再坚持一下,好吗?为了那些需要我们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心里那份‘想做事’的念头。今晚我陪你值班,给你讲我年轻时候在非洲更难的故事,好不好?”
帐篷里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过了一会儿,叫美娜的护士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乔卫东在帐篷外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若有所思。
第二天,营地里开进了几辆工程车和物资车。乔卫东带来的技术小组中分出一部分人,在征得尹明珠同意后,开始在营地内相对安全的区域动工。
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只是高效率地作业。三天后,一排崭新的、带有简易隔热层和防潮地板的预制板房出现在营地中央偏南的位置,取代了原来那些破烂漏风的帐篷。每间板房里有四张带软垫的床铺、个人储物柜,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太阳能充电板和电灯。板房旁边,还新建了一个带简易淋浴隔间和热水供应系统的洗漱房。
同时,后勤部门收到了新的指示:医疗队全体人员(包括医生、护士、护工)的伙食标准提升一个等级,确保每天有足量的热食、新鲜蔬菜和蛋白质供应。额外配发了保暖睡袋、防潮垫和个人卫生用品包。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当疲惫不堪的护士们结束了一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回到不再是冰冷漏风而是温暖干燥的“新家”,能洗上一个热水澡,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时,许多人都不敢相信,偷偷红了眼眶。
没有人明确说这是谁做的。但朴志勋隐约透露,是“乔董事长注意到大家太辛苦,特别安排的”。河慈爱在第一次走进新板房,摸了摸干净温暖的床铺,又看了看旁边崭新的淋浴间时,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那天晚上,乔卫东处理完一些文件,在营地内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重伤病房附近。
夜深了,病房里大部分伤员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只有角落一张病床上,一个因为烧伤而面目全非、疼痛难忍的当地孩子,在低声啜泣。
河慈爱坐在孩子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图画书,就着昏暗的灯光,用轻柔的声音读着上面的故事。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孩子渐渐停止了哭泣,睁着唯一完好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读完故事,河慈爱收起书,轻轻哼起了歌。还是那首古老的摇篮曲,调子缓慢悠长,充满了抚慰的意味。
乔卫东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外的阴影里,静静听着。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下一点微光,勾勒出河慈爱低头哼唱的侧影。她的疲惫显而易见,但哼唱时,脸上却有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和宁静。
这一刻,战地的血腥、混乱、紧张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这轻柔的歌声,和一个温柔坚韧的女人,在用她全部的力量,守护着一点点人性的微光。
河慈爱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目光,歌声微微一顿,抬起头。
这一次,乔卫东没有避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河慈爱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月光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了然的暖意。
她看了看周围焕然一新的护士宿舍方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深夜未眠、静静聆听的男人。
良久,她对他轻轻弯了弯腰,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乔卫东摇了摇头,也无声地回应:“应该的。”
河慈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淡、却很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感激,有理解,还有一种无声的默契。然后,她重新低下头,继续轻轻拍抚着那个孩子,哼唱着未完的摇篮曲。
乔卫东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夜晚的风依旧带着沙漠的寒意,但他心里却感觉有些不一样。
在这片以刚强、血腥和死亡为主色调的战地,河慈爱代表的这种温柔而坚韧的力量,或许才是真正能够治愈伤痕、凝聚人心的东西。
他或许无法完全理解姜暮烟那种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杀的极致专注,也未必能像尹明珠那样在战场上指挥若定。但他懂得欣赏并支持像河慈爱这样,在细节处默默付出、用温暖滋养人心的存在。
这无关乎投资或回报,这是一种对美好人性本能的珍视和维护。
而这份细腻的关怀,似乎已经悄然触动了一颗温柔而敏感的心。未来的路还长,在这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土地上,多一份理解与温暖,或许就多一份走下去的力量。
他抬头看了看星空,这里的星星似乎比城市里明亮许多。不知道千颂伊在首尔,是不是也在看着同样的星空?
他拿出卫星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出。只是给她发了条简短的信息:“一切安好,勿念。这里的星星,很亮。”
然后,他走向自己的临时住处,准备迎接在乌鲁克的又一个黎明。而那个轻柔的摇篮曲旋律,似乎还在他耳边隐隐回荡,带来一丝难得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