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和居住条件的改善,像一股新鲜的血液,注入了原本有些沉滞的医疗站。
医护人员的脸上少了些绝望的麻木,多了些专注于工作的生气。
与联军后勤的关系因那套物流系统而略有缓和,虽然远谈不上融洽,但至少药品和基础耗材的供应暂时稳住了。
乔卫东继续着他低调的观察与介入。他很少直接干涉医疗事务,那是姜暮烟的绝对领域。
但在后勤、通讯、安保以及与外界(包括哈立德家族)的协调方面,他通过朴志勋和逐渐建立起的信任,开始施加积极而有效的影响。
尹明珠对他的态度也从“值得观察的合作者”变成了“可以商讨问题的伙伴”,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但遇到难题时,会自然地找朴志勋,或者直接来指挥帐篷“问问乔董事长的看法”。
平静的日子在战地是奢侈品。仅仅安稳了不到一周,新的波澜出现了。
这天中午,几辆满载士兵、涂着韩国国旗和特种部队标识的装甲车驶入了医疗站。
车还未停稳,一个矫健的身影就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跳了下来。
那是个身材挺拔的男人,穿着特战队的迷彩作战服,没戴头盔,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
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英俊刚毅,皮肤是常年野外训练留下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如鹰,行动间带着特种军人特有的敏捷与警觉。他肩章上的标识显示,他是大尉军衔。
他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一些韩军士兵和医护人员认出了他,低声议论着。
“是柳时镇大尉!特种部队的‘阿尔法’小队指挥官!”
“他怎么来了?不是一直在北边执行任务吗?”
“听说他和姜医生以前……”
议论声在姜暮烟从手术帐篷走出来时戛然而止。
姜暮烟刚结束一台长达六小时的手术,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手术服上还沾着血迹。她看到柳时镇,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些许的波动,但很快就被惯常的冷静覆盖。她没有主动打招呼,只是看着对方。
柳时镇的目光也第一时间锁定了她。他快步走过去,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眼神在她疲惫的脸上和染血的手术服上停留了片刻,喉结动了动,才开口道:“姜暮烟医生,好久不见。听说这边情况紧张,我们小队轮换休整,上级派我们过来加强这个区域的安全,并协助医疗队的部分外勤任务。”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语气公事公办,但眼底深处那抹关切和复杂,瞒不过明眼人。
姜暮烟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柳大尉,辛苦了。医疗队目前主要需要安全的后送通道和驻地外围警戒。具体细节,你可以和尹明珠中尉对接。”
她说完,便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处,没有丝毫叙旧或寒暄的意思,背影决绝。
柳时镇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抿了抿,眼神黯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军人应有的刚毅。他转身对身后的队员下达了快速部署的命令。
乔卫东在指挥帐篷里,透过窗户看到了这一幕。朴志勋在他旁边低声介绍:“柳时镇大尉,韩国陆军特战队王牌,战功赫赫。他和姜医生……好像是大学同学,据说曾经关系很好,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分开了。
姜医生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可能也和他有关。柳大尉这些年一直很拼,升得很快,但个人生活好像一片空白。”
乔卫东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只是默默观察着柳时镇指挥部队迅速建立警戒、与尹明珠高效沟通的样子。这个男人,专业、果断、行动力极强,确实是个人物。
柳时镇很快从尹明珠那里了解到了医疗站近期的情况,包括乔卫东的到来和他带来的一系列改变。
当听到是乔卫东空运来了关键物资,并改善了后勤和居住条件时,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那位乔董事长,现在在哪里?”他问尹明珠。
“应该在指挥帐篷。”尹明珠指了指方向,“柳大尉,我提醒你,乔董事长虽然是个商人,但在这里,他做事很讲规矩,也确确实实帮了大忙。而且……”她顿了顿,意有所指,“他和姜医生只是工作上的合作关系,你别想多了。”
柳时镇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大步朝指挥帐篷走去。
乔卫东正在查看技术小组提交的关于与哈立德家族建立初步沟通渠道的可行性报告,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柳时镇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军人对非军方人员本能的距离感。乔卫东的目光则平静坦荡,带着惯有的从容和观察意味。
“柳时镇大尉,幸会。”乔卫东率先站起身,伸出手,“我是乔卫东。”
柳时镇与他握手,力道很足,带着试探:“乔董事长。感谢你对医疗队的支援。”
“分内之事。”乔卫东示意他坐下,“柳大尉刚来,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多少?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
柳时镇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打量着这个简洁但设备齐全的帐篷,以及乔卫东本人。这个男人身上没有长期在战地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但他的眼神和气质,却让柳时镇感到一种奇特的压力——不是武力或权势的压迫,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沉稳和洞悉力。
“基本情况尹中尉已经介绍了。”柳时镇在对面坐下,腰背挺直,“我负责医疗站外围安全升级、高危区域巡逻,以及协助重伤员后送。听说乔董事长在改善与本地部落关系?”
“正在尝试。”乔卫东将面前的报告推过去一份,“哈立德家族控制着东北方向的几个村落和一条重要小路。
之前的误会导致关系紧张,影响了部分平民伤员的接收和我们的物资陆路补给线。我们计划先通过非正式渠道,表达善意,了解他们的核心诉求。”
柳时镇快速浏览着报告,眉头微蹙:“哈立德家族的老族长很顽固,而且不信任外国人。单纯的经济援助可能效果有限。他们最在意的是安全和对其传统领地的尊重。”
“所以我们提议,由医疗队定期派出小分队,到他们的村落进行基础医疗服务,同时,在他们认可的向导陪同下,我们的安保人员可以协助巡逻其领地边缘,防范流窜武装的骚扰。
这是一种交换,我们提供医疗和有限的安全协助,他们提供通道和情报。”乔卫东解释道。
柳时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个思路不错。但执行起来有风险。派出医疗小分队需要绝对安全保障。而且,如何让老哈立德相信我们的诚意?”
“这就需要柳大尉的专业意见了。”乔卫东看着他,“在安全部署和与当地武装力量(即使是非正规的)打交道方面,你是专家。我们可以合作设计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将风险降到最低,同时最大化互信建立的可能性。”
他没有摆出资方或管理者的架子,而是将柳时镇放在了平等的“专业合作伙伴”位置。
柳时镇有些意外。他接触过不少政府官员、企业代表,大多要么颐指气使,要么小心翼翼,像乔卫东这样直接承认他的专业领域并寻求合作的,很少见。
“我需要更详细的地形图和哈立德家族武装力量的情报。”柳时镇沉吟道,“如果可能,最好能有一次非接触的实地侦察。”
“尹中尉那里有最新的航拍图和情报汇总。我的安全小组也可以提供一些技术支持,比如远程监控设备。”
乔卫东立刻回应,“我们可以组织一次联合会议,你、我、尹中尉、朴协调员,还有医疗队这边可能需要出一位代表(比如河护士长,她比较擅长沟通),一起敲定细节。”
他的反应迅速而务实,完全围绕解决问题展开。
柳时镇心中的那点因姜暮烟而产生的微妙敌意和戒备,在乔卫东这种纯粹就事论事、尊重专业的态度面前,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好。尽快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柳时镇忙于整顿防务,乔卫东则协调各方推进与哈立德家族的接触准备。两人因为安全方案和后勤支援等问题,接触频繁。
柳时镇发现,乔卫东对战场风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提出的安全补强建议往往一针见血,而且他调集资源的速度快得惊人,答应提供的装备和支援总能准时到位。
一天傍晚,例行巡逻和侦察任务结束后,柳时镇带着一身尘土和疲惫回到营地。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帐篷,而是不自觉地走到了医疗区附近,远远看着姜暮烟和河慈爱在夕阳下讨论着什么。
姜暮烟的神情依旧专注清冷,但似乎比之前稍微柔和了一点点。
“柳大尉,还没休息?”乔卫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手里拿着两罐从补给里找到的、难得的热咖啡,递了一罐给柳时镇。
柳时镇接过咖啡,道了声谢。“乔董事长也还没休息。”
“处理点文件。”乔卫东在他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打开咖啡喝了一口,“柳大尉似乎有心事?”
柳时镇沉默了一下,也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让他精神一振。他看着远方姜暮烟的身影,低声道:“乔董事长觉得,在这里,坚持某些原则和情感,是不是很奢侈,甚至……很愚蠢?”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乔卫东似乎听懂了。
“奢侈与否,看对谁而言。”乔卫东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对朝不保夕的伤员来说,活着就是最大的原则。
对姜医生那样的人来说,救活每一个能救的人,就是她的原则和情感寄托。对你这样的军人来说,完成任务、保护该保护的人,是你的原则。”
他顿了顿,看向柳时镇:“至于个人之间的情感……它本身并不愚蠢。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地点,或者用错误的方式去对待,才会变成负担。
有时候,把它暂时放在一个更广阔的目标之下,比如共同守护这个地方,救治这些人,或许能找到新的平衡点,或者至少,不让它妨碍你完成更重要的事。”
这话说得含蓄,但柳时镇听明白了。乔卫东看出了他对姜暮烟未了的感情,但没有点破,更没有像尹明珠那样暗示或警告,而是提供了一种更超脱的视角——将个人情感融入更大的责任和使命中。
“乔董事长说话,总让人觉得……不像个商人。”柳时镇苦笑了一下。
“商人也要懂得评估风险和长期价值。”乔卫东笑了笑,“战场上,一次错误的冲动可能导致全军覆没。情感上,有时也一样。但这不是说要完全摒弃情感,而是要学会管理它,让它成为动力,而不是破绽。
就像投资,你要分析标的物的基本面和潜在风险,然后做出理性的决策,而不是被市场情绪左右。”
这个比喻让柳时镇觉得新奇又贴切。他忍不住问:“那按照乔董事长的‘投资’眼光,你觉得这里……值得投入吗?这么危险,这么艰难,回报可能微乎其微。”
乔卫东看向医疗区闪烁的灯光和隐约传来的忙碌声响,缓缓道:“如果只看短期财务回报,这里可能是个糟糕的投资。
但有些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比如,看到因为你的物资,一个孩子活了下来;因为你的安全部署,一次袭击被化解;因为你的协调,原本敌对的双方能坐下来说话……这些‘回报’,或许看不见摸不着,但能让你觉得,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你留下了一点好的东西。这对我而言,就是值得的长期投资。”
柳时镇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他见过的许多满口家国情怀的官僚或热血激昂的志愿者,都要更加真实和深刻。
他不仅有资源和手腕,更有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格局和情怀。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个男人的侧脸。
一个是在血火中穿行的铁血军人,一个是运筹帷幄的商界巨子,此刻却因为这片特殊的土地和共同守护的目标,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和理解。
“乔董事长,”柳时镇举起咖啡罐,“合作愉快。为了……你所说的‘长期投资’。”
乔卫东也举罐与他轻轻一碰:“合作愉快,柳大尉。为了这里还能看到明天太阳升起的人们。”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之言,尽在这简单的碰撞和眼神交流中。
远处,姜暮烟结束了与河慈爱的谈话,无意中望向篝火这边,看到了并肩而坐的两个男人。
她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恢复了清冷,转身离开。
柳时镇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但眼神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沉重和迷茫。
乔卫东将最后一点咖啡喝完,站起身:“早点休息,柳大尉。明天还要继续‘投资’呢。”
他拍了拍柳时镇的肩膀,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柳时镇独自坐在篝火边,又待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这次来乌鲁克,或许不仅仅是执行任务,也不仅仅是再次面对姜暮烟。遇到乔卫东这样一个人,也许……会是另一种收获。
夜空中繁星点点,一如那晚乔卫东对千颂伊描述的那样明亮。而这片星光下的战地,因为有了不同人的坚守和合作,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光。
柳时镇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至少此刻,他有了一个可以并肩作战、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