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的决然,终于压倒了求生的挣扎。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楚云舒的声音如碎冰撞玉,清越而冷冽:“臣,请旨立‘特别审案台’,由刑部、都察院,及臣所辖之格物院,三方共审‘永宁虚工案’!”
此言一出,百官悚然。
三司会审已是极刑,再添一个身份超然、直属皇帝的格物院,这哪里是审案,这分明是要将工部连根拔起!
皇帝李昭眉头紧锁,正欲权衡,楚云舒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她并未如众人所料,抛出账册、人证等铁证,反而微微侧身,扬声道:“传证人,吴六指!”
殿门缓缓开启,一个老态龙钟、身形佝偻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被内侍搀扶着,一步一颤地走了进来。
他满面风霜,那只仅剩的独眼浑浊而空洞,仿佛藏着三十年的冤屈与恐惧。
“原裴家修堤旧部,老匠头,吴六指,参见陛下,参见侯爷。”老人声音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悲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匠头,能当什么证人?
楚云舒不理会众人的疑虑,目光直视吴六指:“老人家,不必紧张。你只需将三十年前,你亲手督造永宁堤时,所用的真实工料数目,报给陛下听。”
吴六指浑浊的独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骇人的光亮。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那干瘪的嘴唇开始翕动,一连串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数字,从他口中颤巍巍地吐出:“回禀陛下!当年实采青石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一方,耗用新式洋灰(水泥)一十二万七千五百担,征调民夫九千一百零八人,耗时一百八十日……”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抠出来的血肉,清晰、准确,不差毫厘。
待他说完,楚云舒素手一挥,高声道:“上工部同年档案!”
两名内侍抬着一卷沉重的卷宗呈上。
楚云舒当众展开,指着上面的官方记录,声音陡然拔高:“工部存档,永宁堤工程,报采青石六万方,耗用洋灰二十一万担,征调民夫一万五千人!与吴老丈所言,相差近四成!”
殿内犹如炸开一记惊雷!
一直紧盯案情的监察御史周明远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身前的案几,怒发冲冠:“四成!整整四成的虚报!此等巨贪,蠹国害民,当诛九族!”
“诛九族?”楚云舒却缓缓摇头,清冷的目光扫过周明远,扫过每一个义愤填膺的官员,最后,落在了殿外那道僵直的身影上。
“周御史,你错了。”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降至冰点,“他贪的不是钱,是命!”
“是当年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枉死的裴家三百二十七条人命!是这些年来,因军备克扣,活活冻死、饿死在边关,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数万将士的命!”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殿外,谢云章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楚云舒没有停下,她给了心腹阿木一个眼色。
阿木双膝一软,高捧着一本用红绸包裹的册子,连滚带爬地跪入殿中,泣不成声:“陛下!侯爷!这是……这是谢侍郎命小的掌管的‘虚工密册’副本!”
他颤抖着揭开红绸,封面上八个触目惊心的墨字赫然在目——“影子税流,岁入百万”!
“谢大人说……”阿木的哭诉带着绝望的颤音,“他说,若不按上面的意思虚报账目,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匠籍就要被全部砍掉,五千工匠连同家小,都要流离失所,饿死街头啊!”
楚云舒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群臣,声音冰寒刺骨:“你们骂他是奸臣,是国贼。可这三十年来,你们在座的诸公,有谁敢站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只有他,能保住这五千工匠的饭碗?!”
满殿死寂!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官员们,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哑口无言。
他们或低头,或避开视线,无人敢与楚云舒对视。
殿外的谢云章,终于缓缓垂下了头,那双攥着玉佩的手,指节已然发白,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楚云舒从袖中取出了最后一件东西。
那是一份奏折的摹本,纸色陈旧,显然是模仿了多年前的岁月痕迹。
上面的笔迹苍劲有力,与谢云章的风格如出一辙。
“诸位请看。”楚云舒将摹本高高举起,朗声道,“这是我从裴衍的遗物中,找到的当年谢大人亲笔拟写的原始奏本,题为——《工实未虚,人皆可查》!这才是他最初想说的话!”
她顿了顿,目光猛然变得锐利如鹰,死死钉在殿外的谢云章身上。
“可最终,呈到先帝御前的奏折,却变成了‘工程合规,无须深究’。谢大人,我很好奇,当年你为何要刮去原稿,改写供词?”
楚云舒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我用格物院的法子,模拟了被刮去的那层墨迹——你当年若敢写下‘工实未虚,人皆可查’这八个字,裴家满门,可还会被灭口?”
“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彻底击碎了谢云章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浑身剧震,再也压不住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猛地喷洒而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朝着金銮殿的方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
“我……我不敢……”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泪与无尽的悔恨。
“上司拿我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我!他说,我说一句真话,他们就杀我一个孩子!我改了供词……我以为,我以为能换他们一条活路……可我错了……那一夜,裴家还是烧成了灰烬!一个都没活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龙椅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不是清官,我也不是忠臣……我只是一个……一个背负着三百多条人命血债的活棺材!!”
一声凄厉的嘶吼,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监察御史周明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怒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与自省。
他良久无言,最终,默默地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捧着,轻轻置于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