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刚正不阿的御史,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对这个扭曲世道的无声抗议。
面对这血泪控诉,楚云舒却并未如众人所想,请旨降罪。
她转身,撩起朝服下摆,竟也对着皇帝跪了下去。
“臣,楚云舒,请为谢云章求情!”
皇帝李昭震惊地站了起来:“策师!此人罪大恶极,贪赃枉法,构陷忠良,岂能免死?!”
“陛下,若杀他,真相永埋地下,工部这颗大毒瘤永远无法根除。”楚云舒的声音沉静而坚定,“若用他,则可顺藤摸瓜,掘出整条贪腐之链!臣请设‘赎罪司’,由谢云章戴罪立功,亲任主事,审计过往三十七项重大虚报工程,限期七日,交清所有涉案名录与赃款去向!”
她抬起眼,目光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让他亲手焚毁自己伪造了三十年的一切,让他亲手将那些曾与他同流合污的同僚送上断头台——陛下,这,才是对他最残忍,也是对天下最公道的惩罚!”
退朝的钟声敲响。
谢云章没有被押入天牢,而是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
内侍将那本记录着累累罪恶的“红册”放在了他面前。
他枯坐良久,望着那本红绸密册,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亮,颤抖着点燃了册子的一角。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纸页。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泪痕未干的苍老脸庞,像一场迟来了整整三十年的忏悔仪式。
宫墙之上,楚云舒迎风而立,玄色侯服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遥望着远处格物院的方向,那里,已是灯火通明。
旧的罪恶正在燃烧,新的秩序正在建立。
而金銮殿内,那一点火光,是谢云章赎罪的开始,却也是一场与死亡赛跑的序曲。
七日之期,如悬顶之剑,他要面对的,又何止是堆积如山的陈年烂账。
京城宛如一座被绷紧到极致的巨弓,每一根弦都颤动着末日将至的恐慌。
工部衙门的大门自那日朝会后便紧紧关闭,内里灯火彻夜不熄,仿佛一头困兽在幽暗的囚笼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整整六天六夜,谢云章水米未进,只靠着浓茶续命。
他把自己锁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烙进那些泛黄的纸页中。
他不是在审计,而是在用余生,一笔一划地解剖自己腐烂了三十年的灵魂。
第七日,期限将至。
子夜时分,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壁虎般贴着墙根,避开所有巡夜的卫兵,闪身潜入了灯火通明的格物院。
是阿木。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入手沉甸的青铜匣子,脸上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见到楚云舒时,他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声音嘶哑:“侯爷,这是……这是大人让小的最后送来的东西!”
楚云舒示意他起身,接过铜匣。
匣子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
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份以细密小楷写就的名单,纸张因年深日久而微微泛黄,上面的人名与官职,却触目惊心。
“永宁虚工案”以来,三十年间,所有分食过“影子税”的官员名录!
楚云舒的目光一扫而过,饶是她心志如铁,瞳孔也不由得骤然一缩。
这份名单,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竟将大晏朝堂上下的高官显贵尽数网罗其中!
十二部寺,七位尚书,甚至连现任兵部尚书柳承宗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这已经不是贪腐,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系统性溃烂!
阿木见她面色凝重,颤声道:“大人说,这份名单一旦公布,朝堂必将大乱,天下汹公之于众,只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但若不交,又愧对侯爷的信任和裴家的冤魂……”
楚云舒缓缓合上铜匣,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
“回去告诉谢大人,”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一早,工部衙门前见。让他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黑夜,仿佛看到了那座即将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衙门。
“另外,传我的令,连夜在工部衙门前立一座三丈高的无字石碑。”
阿木一愣,不明所以。
楚云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再传令天下,就说七日之期已到。明日午时,此碑将由谢云章大人亲手刻字——是刻上‘罪者之名’,还是刻上‘悔者之志’,悉听尊便。”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命令如长了翅膀般飞遍京城。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楚云舒下的最后通牒。
她不直接掀桌子,却给了所有人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是坦白从宽,还是顽抗到底,全在明日一念之间!
当夜,杀机四起。
阿木在返回工部的途中,于一条僻静的窄巷内,被数名黑衣人截杀。
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吏,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刀光剑影中,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死死护住那只空了的青铜匣。
当楚云舒带着楚月卫赶到时,巷内已血流成河。
阿木身中七刀,倒在血泊里,气息奄奄。
他看到楚云舒,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最后一丝光亮,用尽全力抓住她的衣角。
“侯……侯爷……”他口中涌着血沫,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大人……大人让小的转告您……请您……请您允许他……亲手……烧了那本……册子……”
楚云舒握住他逐渐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沉默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允了。”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
工部衙门前,百官云集,鸦雀无声。
那座连夜竖起的无字石碑,如一尊沉默的审判者,静静矗立在中央。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谢云章身着一品侍郎的绯色官服,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二十岁,但那佝偻的背脊,却挺得异常笔直。
他左手抱着那本用红绸包裹的“虚工密册”,右手抱着那个沾满阿木鲜血的青铜匣。
他走到早已备好的火盆前,在万众瞩目之下,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两样东西,一同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呼——”
火焰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那记录了三十年罪恶的纸页与见证了无数阴谋的铜匣。
火光映照着谢云章苍老的脸,也映照着人群中无数张或惊愕,或释然,或恐惧的脸。
在火焰升到最顶点的刹那,谢云章缓缓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双手捧着,转身,面向皇城的方向,朗声开口,声音传遍全场:
“工部右侍郎谢云章,在位三十年,纵容虚工,构陷忠良,罪不容诛!今自请入狱,待罪三年,以清算工部积弊,以慰裴氏在天之灵!”
话音落,他将官帽置于地上,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