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侯利斌残部消失在西南方向的烟尘中,那些尾随的小股清兵竟大模大样地策马来到城墙下一箭之地,冲着城头挥舞武器、射箭挑衅。
还发出阵阵刺耳的唿哨,甚至做出种种下流侮辱的手势后,才哄笑着拨马离去,俨然视城中守军如无物。
佟翰邦这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角的冷汗,转向面色铁青的丘民仰,悻悻然道:
“抚台大人明鉴,方才鞑子人马就跟在后面,若是放侯参将他们进城时,鞑子趁机猛攻,城门开关之际最为凶险,被鞑子趁虚而入那就大事休矣了!
再说,像侯参将他们这等溃兵,进了城也指望不上守城,还要白白耗费咱们宝贵的粮草……”
“那你们的意思是……”
丘民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塞外的冰碴子,冷得刺骨。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城楼上噤若寒蝉的众将道:
“嫌他们累赘,所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
众将纷纷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丘民仰胸中郁积的怒火与悲愤再也压制不住,他踏前一步,指着城外清兵离去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侯利斌带千余将士在外被鞑子追杀,尔等惧鞑子兵威,不敢开城,那现在,鞑子走了!可以开门了吧?”
说完,他根本不看佟翰邦,厉声喝道:
“抚标营何在!”
“在!”
身后数百名一直跟随他的抚标兵齐声应诺。
“披甲执锐,集结待命!随本官出城!”
丘民仰一字一顿道:
“便是只能收拢回一兵一卒,也胜过在这城里,做那见死不救、苟且偷安的缩头乌龟!”
抚标营将士轰然领命,尽管很多人脸上也带着恐惧,但至少没有退缩。
铁甲碰撞声、刀枪提起声在城头响起,虽只有五百人,却在丘民仰决绝态度感染下,还是透出一股悍烈之气。
佟翰邦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嗫嚅着还想再劝,却被丘民仰那冰寒彻骨的目光一扫,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丘民仰整了整官袍,便要转身下城。
就在此时,一名明军急急跑来禀报道:
“报!抚台大人!佟将军!城西!城西有大队骑兵奔来!”
“打着曹军门的旗号!还有一面大旗,是个‘卢’字!”
“什么?!”
丘民仰动作猛地顿住,佟翰邦也惊得抬头,两人几乎同时扑向西面城墙。
赶到西城一看,只见城外一百多步处,一支规模不大的骑兵队伍已然停驻。
队伍最前方,两面旗帜在秋日的天光下格外醒目。
一面是曹变蛟那熟悉的将旗,虽略显残破,却依旧飘扬,另一面,中央一个遒劲的黑色“卢”字,“卢”字周围以金线绣着星辰连线,气势不凡,正猎猎翻飞。
这支人马,与此刻已溃不成军的各部明军不同。
特别是中军的三四千骑兵阵列严整,人马肃然,铁甲与武器的反光连成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
侧翼是一些衣甲残破,可以看出经历了血战的明军士兵,整个队伍丝毫不乱,静默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是曹变蛟!他还活着!”
丘民仰失声惊呼,随即又紧紧皱起眉头,目光死死盯住那面陌生的星辰旗:
“可这‘卢’字旗……难道是定北侯卢方舟的人马?”
就在城上惊疑不定之际,城下队伍再次启动,缓缓向城墙行进,在距城墙约五十步的距离,利落地勒马停住。
为首两人并驾而立。
左侧正是曹变蛟,他身上的山文甲破损多处,血迹与烟尘混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风霜,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受伤的鹰隼。
右侧则是一名年轻将领,面容英挺,身着一套银色锁子甲与护心镜,外罩深蓝色战袍,虽年轻,但周身气度沉凝如山岳,正是李定国。
两人身后,三千卢家军精骑一字排开,马头微微朝向城墙,手中武器微微举起,虽未喊杀,但那沉默的压迫感,远比喧嚣更令人心惊。
佟翰邦看到如此雄壮严整的兵马,眼睛一亮,下意识就想开口喊“快开城门迎大军进来”,这次来的分明是强援啊!
丘民仰却误会了,以为他又要拒绝友军入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告意味让佟翰邦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只能讪讪闭嘴。
这时,城下的曹变蛟开口了。他没有喊话,而是朝着城上,特别是丘民仰的方向,重重抱拳,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来:
“丘大人!末将无能!有负所托,没能守住笔架山!”
一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竟有些哽咽。
他昂着头,继续道,像是要把胸中的块垒一吐为快:
“粮草被焚,弟兄们死战……两千人,最后末将只带出几百人突出鞑子重围退守杏山。
后听闻松山前线大败,末将想去松山救援,又被建奴重兵围困,差点就回不来了!”
说到此处,他虎目含泪,猛地抬手用臂甲擦了把脸,这才想起身旁的李定国,连忙侧身引荐道:
“全亏了这位李定国李将军!突率精骑杀出,击溃追兵,救了末将和这些残存的弟兄!
丘大人,若非李将军,末将今日已不能在此与您相见了!”
城头上,丘民仰听着曹变蛟这饱含血泪的哭诉,想象着那十几万大军一夕崩溃、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愤懑,一阵难言的唏嘘。
他扶着垛口,长叹一声:
“可惜……可惜啊!
洪督师当日若肯采纳曹将军的忠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可悲我大明十余万边军精锐,竟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痛处,这位老臣自己也忍不住声音发颤,潸然泪下。
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心绪,对着城下安慰道:
“曹总镇,你已尽力了,非战之罪!留得有用之身,日后总有报效朝廷、雪此国耻之日!”
这时,李定国扬声开口道:“末将李定国,奉定北侯之命,特与曹总镇同来,接应丘大人!”
丘民仰这才完全确定来人是卢方舟部下,心中疑惑更甚,扬声道:
“李将军,定北侯远在漠南,何以遣你来此?此乃辽西危地……”
他顿了顿,想起城外并不安全,忙道:
“哦,对了,外面鞑子游骑众多,李将军、曹总镇,还是先入城暂避,再详谈不迟!”
说完,他转头看向佟翰邦,眼神凌厉,那意思很明白:
如果这厮再敢出言拒绝,他就要动用抚标营强行开门了!
佟翰邦哪里会阻拦,连忙挤出一副笑容,高声道:
“抚台大人说哪里话!城外二位将军人马雄壮,乃是我大明砥柱,末将巴不得他们速速进城,共商守城大计啊!”
开什么玩笑,外面那可是传闻中连破蒙古、建州鞑子的宣府军!有这么一支强军在城里,安全感立刻飙升,傻子才不让他们进城。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定国闻言却笑了笑,在马上拱了拱手,朗声道:
“丘抚台美意,末将心领。但我等不必进城了!”
“什么?”
丘民仰一愣。
李定国声音转为肃然,清晰地说道:
“塔山孤悬辽西,无险可恃,鞑子主力旦夕可至,此城断不可久守!
我等今日前来,非为入城暂避,实为劝大人一句,速弃此绝地,随我等退往西拉木伦河大营!”
此言一出,城上哗然!
弃城?
退往漠南的西拉木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