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立刻接话道:
“丘公!我亲历松锦惨败,看得分明!十几万大军,号令不一,一夕溃散!
王朴、吴三桂等辈,更是只顾自家性命,丢下部属狂奔!宁远早已被鞑子重兵盯死,通往关内的路恐怕也被截断!如今的辽西,可谓处处是死地!
唯有定北侯在漠南经营的西拉木伦大营,兵精粮足,自成体系,联络宣府,那才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也是日后反攻的唯一根基啊!”
丘民仰犹豫道:
“西拉木伦远在漠南,现在战场到处都是鞑子,如何能到?
更何况我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若弃城而去,城中这数千将士怎么办?”
“城中将士,愿随我等走者,可一并带走。若愿留下坚守,便听这位调度,各安天命。”
李定国语速加快,却依旧条理分明道:
“大人不必担忧路途安全问题!
末将所率这三千精骑,皆是侯爷麾下百战精锐,最擅长途奔袭、以寡击众。只要不是鞑子主力大军合围,定能护大家突围出去!
且某早已勘定路线,出城后沿女儿河河谷西北向绕行,借助丘陵山地隐蔽,避开鞑子主力锋锐,快则七八日,慢则十日,必可安然抵达大营!”
来塔山之前,李定国就已在路上说服了已然心灰意冷的曹变蛟。
他们此来,首要目标就是接走这位素有名望的贤臣。
曹变蛟知道丘民仰的脾性,怕他固执于忠臣殉国的念头,连忙也恳切劝道:
“丘公!请听我一言!殉城容易,不过一死而已,痛快!可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报国雪耻,这才难啊!”
他指着身后那些跟随的残兵道:
“若能保住你我手下这些将士的性命,沿途再收拢溃散的弟兄,聚沙成塔,他日随定北侯重整旗鼓,练就强军,反攻辽西,收复失地!
这难道不比你我今日白白死在这小小的塔山,更有价值,更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卢侯爷早就预见到辽西今日会有此败!上次末将苦谏洪督师提防鞑子断粮道,就是因为他给我的信中点明!
他有大略,更有强兵,还有宣府和草原的根基!
丘公,为国家计,为这些追随我们的将士考虑,跟我们走吧!去西拉木伦,为国家,保全这有用之身!”
丘民仰听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扶着城墙的手,指尖竟有些发颤。
若是换在几天前,哪怕是三天前,曹变蛟敢在他面前提“投奔卢方舟”,他定会一口唾沫啐到对方脸上。
卢方舟是什么人?
是那个拥兵宣府、漠南、虽受封定北侯却始终与朝廷若即若离的割据之臣!
朝野上下多少言官弹劾他“拥兵自重、意图叵测”。
自己是堂堂辽东巡抚、右佥都御史,食的是大明的俸禄,守的是朱家的疆土,若是弃了塔山、去了卢方舟地盘,传出去岂不成了背主求荣的不忠之辈?
届时青史留名的,怕不是殉国的忠良,而是叛离朝廷的贰臣!
可这几天发生的事,又像一把钝刀,将他心里的忠君执念割得千疮百孔。
想想洪承畴的刚愎自用,想想王朴、吴三桂等人的贪生怕死,想想朝廷的掣肘与边军的积弊,再目睹眼前塔山守军的怯懦与自私……
一股深沉的无力与悲凉席卷了他。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为这个已然千疮百孔的体系中殉葬吗?
他看了看身边这些虽然害怕,却依然听从自己命令的抚标营将士,又望向城下李定国那沉稳自信的目光、曹变蛟那殷切期盼的眼神。
最后,侯利斌离去时那绝望而愤怒的怒吼,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终于,丘民仰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毕生最大的决心。
他转身,不再看佟翰邦,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城门方向嘶声大喝:
“开——城——门!”
“抚台!这……”
佟翰邦惊得想要说话。
丘民仰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将他剩下的话全部逼退:
“佟将军!本官意已决!
你若有心守城,便带愿留者守此塔山!本官,率抚标营及所有愿走的将士,随曹总镇、李将军,前往西拉木伦!”
佟翰邦被那目光所慑,又瞥了一眼城外那杀气凛然的卢家军,哪里还敢独自留守,连忙换上一副面孔,舔着脸道:
“抚台大人误会了!末将绝无留守之意!末将的意思是……是也愿率本部人马,追随抚台大人和二位将军,同往西拉木伦!共图大计!”
笑话,有宣府卢家军这等强军做保镖开路,谁还愿意留在这随时可能被鞑子大军碾平的孤城等死?
……
不久后,城门轰然洞开。
丘民仰的抚标营和塔山守军纷纷涌出,迅速汇入李定国与曹变蛟的队伍中。
李定国立即下令,卢家军精骑前出开路、两翼护卫、迅速离开塔山,向着西北方向的女儿河河谷疾行而去。
他们沿着预设的迂回路线,穿行于丘陵河谷之间。
沿途果然不断遭遇清军的游骑哨探,以及一些正在扫荡追击溃兵的小股清军部队。
李定国亲自率领的三千卢家军精骑开路,他们时而以精悍的小队突击驱散清军斥候,时而集中兵力迅猛击溃试图拦截的清军百人队、千人队。
每一次接战,都迅捷如风,狠辣精准,为大队开辟出安全的通道。
他们在沿途还救出了不少被清兵分割包围、正在山野间绝望逃亡的各镇明军残部。
这些溃兵看到这支仍有组织,军容严整、战旗鲜明的队伍,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纷纷来投。
最后,队伍像滚雪球一般,越走人越多。
等到清兵察觉这支规模不小的明军并非普通溃兵,试图调集主力围堵时,李定国早已带着队伍利用复杂地形,远远甩开了追兵,消失在了辽西走廊西北部的群山之中。
十日后,西拉木伦河畔。
当飘扬着更多“卢”字旗连绵的营垒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这支从松锦绝地中走出的队伍,爆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
李定国清点人马,除本部三千精骑基本无损外。
从塔山带出的丘民仰、佟翰邦部,加上沿途收拢救出的各镇溃兵,总人数已达二万三千余人!
虽然装备残缺,士气需要重整,但这也是一支从地狱边缘抢救回来的、经过战火洗礼的有生力量。
……
黄台吉接到杏山、塔山方向接连传来的急报时,正于松山大营中筹划最后的总攻。
初闻只是一支打着陌生旗号、约数千人的明军精骑出现在战场边缘,他并未太过在意,命各部酌情截击便是。
然而,随后而来的消息却让他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锁紧。
“……其军阵列严整异常,非寻常明军可比,冲锋时号令如一,悍不畏死,镶蓝旗追兵一个甲喇竟被其正面击溃,伤亡颇重……”
“……哨探见其主旗乃赤底‘卢’字,周遭绣有星辰,之前从未见过……”
“……这股骑兵不与大队纠缠,专事冲杀我游骑小队,救走大量明军溃兵,行动极为迅捷滑溜,我军数次设伏皆被其识破,反而折损了些人马……”
黄台吉愣了愣,“卢”字战旗……
难道是卢方舟的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