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斗之赎罪
天快亮时,范晓从宿醉的混沌里醒过来。窗外的天已褪去深黑,泛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像被人用毛笔轻轻晕开的墨色。房间里很静,只有电视屏幕亮着微光,正放着《狂飙》里安欣蹲在街角抽烟的片段,声音调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动了动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床单,才猛然想起昨晚的事——她在KtV喝多了,鬼使神差给顾小平打了电话,是他来接的她,还把她送到了这家酒店。
范晓侧过身,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身影上。顾小平背对着她,坐姿很端正,手里捏着那个枣木杆的老烟斗,指腹反复摩挲着铜烟锅,却始终没点。晨光从窗帘缝里溜进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轮廓染得有些柔和,可那微微佝偻的脊背,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落寞。范晓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这个男人,竟为了她,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他明明可以找个借口离开,明明对自己还带着过去的芥蒂,却还是守在这里,没做任何越界的事。
她想起自己跑业务这些年遇到的人。有次为了签一个大单,客户把她约在酒吧,借着酒意往她身上靠,手还想往她腰上搭,她强装笑脸躲开,最后还是找借口逃了出来;还有次客户说“合同好谈,陪我喝几杯就行”,她硬着头皮喝了半瓶白酒,胃里翻江倒海,回到家吐得站都站不稳。那些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尊严的木偶,为了挣钱,为了还前夫的钱,为了在离婚后能带着孩子站稳脚跟,只能把所有委屈咽进肚子里。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事,可此刻看着顾小平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原来被人安安静静地守护,是这样温暖的感觉。
“小平哥,”范晓的声音有点沙哑,像蒙了层薄尘,她撑起身子,扯了扯身上的酒店睡衣,“你先坐着,我去冲个凉。”顾小平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还有些泛红的眼角,顿了顿才点头:“慢点走,卫生间地滑。”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范晓心里又暖了几分。
走进卫生间,范晓拧开热水龙头,温热的水洒在身上,冲走了残留的酒气和疲惫。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头发因为昨晚的折腾有些凌乱,脸色也不太好,可那双眼睛里,却少了往日跑业务时的警惕和疏离,多了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她想起刚才顾小平的眼神,想起他坐在沙发上摩挲烟斗的样子,突然觉得,或许自己不用再那么拼了,或许她也可以找个人,一起分担生活的重量。
几分钟后,范晓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衣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发梢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她有点局促地拢了拢头发,却见顾小平已经关掉了电视,站起身,手里拿着她昨晚落在副驾驶座上的外套:“你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你再歇会儿,晚点记得给孩子打个电话。”他说着,伸手去拉门把手,动作很轻,像是怕打扰到这个还带着晨雾的清晨。
就在顾小平的手指快要碰到门把手时,范晓突然快步走过去,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带着常年干农活和开车磨出的茧子,却很暖和。范晓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可她还是咬了咬牙,另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顾小平浑身一僵,像被烫到一样,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声音也有些急:“晓儿,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合着一点残留的酒气,还有女人身上特有的柔软气息,这些都让他有些慌乱——他还没准备好,还没从失去冯丽霞的痛苦里完全走出来,更没敢想过,会和眼前这个曾经改变他生活的女人,有这样亲近的举动。
范晓却没松,反而抱得更紧了,脸贴在他的后背,声音带着点颤抖,还有压抑了很久的委屈:“哥,我没醉,我很清醒。这些日子,我看着你怎么过的——丽霞走后,你天天坐在院子里发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连她种的菜都忘了摘;你帮着照看她侄子,每天早早起床送孩子上学,晚上又辅导孩子写作业,你从来没说过累,可我知道,你心里苦。”
顾小平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温热,还有范晓声音里的真诚。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床边。他的目光落在她还有些湿润的头发上,又移到她泛红的眼睛里,心里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从来没认真看过这个女人。他一直以为,范晓只是那个闯了祸、给他们家带来痛苦的人,却忘了她也是个女人,也在独自承受生活的苦。
“你是不是还没缓过来?别胡思乱想。”顾小平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
“我没有胡思乱想!”范晓抬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哥,咱们都是苦命人。你要照顾丽霞的侄子,那孩子没了姑姑,可怜;我也要照顾我的孩子,他从小就没了完整的家,也可怜。我想跟你重新组合一个家庭,咱们一起过日子,一起把两个孩子抚养大,好不好?”
顾小平愣住了,他看着范晓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敷衍,只有满满的期待和一点点不安。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冯丽霞,想起她生前总说“做人要往前看”;想起付友平,想起他攥着羽绒服的手;想起那个红色的袋子,想起范晓这些年默默的关注和帮助。他心里的坎还在,像一道浅浅的疤痕,一碰还是会疼,可他也知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不能让痛苦把自己困住。
“你是在说气话,还是真心话?”顾小平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不敢相信,范晓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一丝心动。
“是真心话,我考虑了好多年了。”范晓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顾小平的手背上,温热的,“自从那年我在十字路口闯了红灯,我就一直活在自责里。我不敢去见你和丽霞,只能托人打听你们的消息。后来听说你们结婚了,日子过得好,我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把你的人生也毁了。可丽霞走了,我看着你那么痛苦,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想跟你一起过,不是只为了补偿,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顾小平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范晓的眼泪,又摸了摸兜里的老烟斗——那是父亲留下的,烟杆上还留着父亲的温度,也是冯丽霞生前总让他少抽的。他想起冯丽霞每次看见他抽烟斗,都会皱着眉头说“烟味呛人,对身体不好”,然后递给他一颗薄荷糖;想起她笑着说“等咱们老了,就坐在院子里,你抽你的烟斗,我给你剥花生”。那些画面还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可他也知道,冯丽霞不会希望他一直活在回忆里。
“要是只为了补偿,咱们恐怕不会幸福。”顾小平轻声说,他不想让范晓因为愧疚而跟他在一起,更不想让自己因为感激而接受她。
“不是只为了补偿。”范晓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坚定,“哥,我知道你心里有丽霞,我也不会逼你忘了她。我只想跟你一起,把往后的日子过好,把孩子带好。时间能抹平一切,我相信,咱们会幸福的。”她说着,不等顾小平回答,就踮起脚尖,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把嘴唇贴在了他的脸上。
顾小平浑身一震,他能感觉到她嘴唇的柔软和温热,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想推开她,可心里的孤独和痛苦,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些日子,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早就累了。他没有完全拒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了她。范晓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也抱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开心的。
房间里的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个孤独的身影裹在一起。顾小平抱着范晓,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也能感觉到她的依赖。他知道,过去的伤痛不会一下子消失,可他也知道,往后的日子,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两点多。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小平睁开眼,看见范晓正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轻轻起身,怕吵醒她,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温暖的阳光瞬间涌进房间。他摸了摸兜里的老烟斗,又摸了摸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想给丽霞的侄子打个电话,告诉孩子晚上会带他爱吃的红烧肉回去。
就在这时,范晓醒了,她看着顾小平的背影,轻声说:“小平哥,咱们什么时候回家?”顾小平回头看她,笑了笑,那是丽霞走后,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现在就走,回家给孩子做红烧肉。”
范晓点了点头,起身穿衣服。顾小平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里,好像有了家的味道。他拿起老烟斗,摩挲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想,以后抽烟斗的时候,身边会有范晓递给他薄荷糖,会有孩子围着他喊“叔叔”,这样的日子,应该会很好。
三个月后,顾小平和范晓一起去了县民政局。领结婚证的时候,工作人员笑着说“你们看着真般配”,范晓的脸一下子红了,顾小平也笑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拿到红色的结婚证时,范晓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开心的。顾小平把结婚证揣进兜里,又摸了摸老烟斗,对范晓说:“走,回家,孩子还等着咱们呢。”
范晓点了点头,挽住他的胳膊。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顾小平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他知道,冯丽霞和付友平会在天上看着他们,会希望他们过得好。那个老烟斗,会陪着他,陪着范晓,陪着两个孩子,一起走过往后的岁月,把那些遗憾和伤痛,都变成往后日子里的温暖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