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平和冯丽霞的婚事,是村里2021年秋天最热闹的事。没有婚纱钻戒,没有排场的车队,只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流水席,邻里街坊捧着自家种的花生、酿的米酒、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来贺喜。顾小平穿着新买的藏青色外套,给每个人递烟时手都在抖——他这辈子没敢想,能娶到冯丽霞这样心细的女人。
冯丽霞嫁给顾小平之前,心里藏着一道不敢碰的疤。她的前夫叫付友平,是个踏实的木匠,常年在外地打工,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2019年冬天,付友平提前半个月收拾好行李,说要赶在腊月二十前回家,还特意给她买了件红色的羽绒服,说“你冬天总怕冷,这件厚,穿上暖和”。冯丽霞每天都在村口盼,算着他到家的日子,把家里的被子晒得蓬松,把他爱吃的腊肉蒸好,连门口的雪都扫得干干净净。
可她没等来带着羽绒服的付友平,只等来交警的电话。那天付友平坐长途汽车到县城,又转了辆三轮车往村里赶,走到镇口的十字路口时,一辆小轿车闯了红灯,径直撞了上来。三轮车翻在路边,付友平被甩出去老远,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呼吸。冯丽霞赶到医院时,只看见盖着白布的担架,她扑过去掀开白布,看见付友平冻得发紫的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羽绒服的袋子——袋子破了,红色的羽绒露出来,像一团揉碎的血。
开车的女人叫范晓,那天她三岁的儿子突发高烧,抽搐不止,她抱着孩子往医院赶,慌了神才闯了红灯。赔偿款是家里仅有的积蓄,丈夫知道后,摔了家里的瓷碗,指着她的鼻子骂:“你逞什么能?为了个外人,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这下好了,咱们家直接回到解放前!”范晓红着眼眶辩解:“是我不对,可那是一条人命啊!”丈夫却不耐烦地打断她:“人命能当饭吃?我看你就是傻!”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变了。丈夫总躲着她,吃饭时要么闷头扒饭,要么就抱怨钱不够花,再也没问过她一句累不累。范晓夜里躺在床上,听着丈夫的鼾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知道自己有错,可丈夫眼里只有钱,没有她,更没有那个差点没了命的孩子。有天晚上,她攥着剩下的几百块钱,对丈夫说:“这钱我会挣回来的,就当是我借你的,以后我一分不少还你。”
第二天,范晓就去了县城的保险公司找工作。她没经验,就跟着老员工跑业务,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家,脚上磨起了水泡,嗓子也喊哑了。有次她在雨里等客户,等了两个小时,客户却没来,她蹲在路边哭,想起付友平的家人,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擦干眼泪继续跑——她得挣钱,得弥补,得活下去。
慢慢的,范晓的业务越来越好。她待人实在,从不忽悠客户,客户有需求,她哪怕跑几十公里路也会帮忙解决。年底的时候,她成了公司的销售冠军,拿了奖金,她先把欠丈夫的钱还上了。可钱还了,两人的感情却没好起来。丈夫还是天天抱怨,嫌她陪孩子的时间少,嫌她身上有股“铜臭味”。2017年夏天,范晓拿着离婚协议书放在丈夫面前:“过不下去就别硬凑了,孩子我带着,以后不用你管。”丈夫没多犹豫就签了字,好像解脱了一样。
离婚后,范晓带着孩子在县城租了间小房子,更拼命地跑业务。只有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那个十字路口的画面,忘记付友平家人的眼泪。可她没敢真正放下——她托村里的熟人打听冯丽霞的消息,知道冯丽霞后来嫁给了顾小平,知道顾小平是个实在人,知道他们日子过得安稳,她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气。有次她去村里跑业务,特意绕到冯丽霞家附近,看见冯丽霞在院子里喂鸡,顾小平在旁边帮忙,两人笑着说话,她站在远处看了会儿,悄悄走了。
可命运又跟她开了个玩笑。2024年初,她从村里熟人那听说,冯丽霞得了癌症,没撑过半年就走了。那天范晓正在跟客户签合同,手里的笔突然掉在地上,客户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她以为冯丽霞能好好过一辈子,可没想到,自己当年的疏忽,只是冯丽霞坎坷人生的开始。她想起冯丽霞,想起付友平,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觉得自己欠这家人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后来她辗转找到了顾小平的联系方式,鼓起勇气给他打了电话,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她又去了顾小平家,看见他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冯丽霞的照片,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说了句:“小平哥,我是范晓,我来看看你。”顾小平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戒备:“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范晓没走,她知道顾小平恨她。她每天都来,有时带点刚炖好的汤,有时帮着打扫院子,有时就坐在远处,看着顾小平发呆。顾小平一开始把她带来的东西扔出去,后来慢慢的,也不扔了。有次顾小平去地里干活,忘了接在县城上小学的侄子(冯丽霞去世后,顾小平帮着照看她弟弟的孩子),范晓知道后,赶紧去学校把孩子接回来,还带孩子去买了零食。顾小平回来后,看着侄子手里的零食,对范晓说了句:“谢谢。”那是他第一次跟范晓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小平慢慢接受了范晓的存在。范晓还是忙着跑业务,每次路过顾小平家,都会进去坐会儿,跟他聊聊天,有时也会帮他接侄子。顾小平话不多,可范晓说话时,他会认真听。有次范晓跟他说:“小平哥,当年的事,我知道我错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跟我说。”顾小平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那个老烟斗,摩挲着铜烟锅——那是他父亲留下的,也是冯丽霞生前让他少抽的。
2024年夏天,范晓的团队拿了全市销售冠军,公司组织庆祝,在市里的麦动KtV唱歌。那天范晓喝了很多酒,看着同事们热闹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顾小平——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给他打个电话。她拿出手机,手指有点抖,拨通了顾小平的电话。
“喂?”顾小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点沙哑。
“小平哥,”范晓的声音有点飘,“我在麦动KtV,我……我喝多了,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我不敢开车。”
顾小平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等着,我马上到。”
顾小平赶到KtV时,范晓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头靠在墙上,眼睛红红的。他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走吧,我送你回去。”范晓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顾小平赶紧扶着她。路上,范晓靠在副驾驶座上,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会儿说自己跑业务有多难,一会儿说想孩子了,一会儿又说对不起冯丽霞。顾小平没说话,只是把车开得慢了点。
到了县城,顾小平才想起,他不知道范晓住在哪。他看了看醉得迷迷糊糊的范晓,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半夜了,他想了想,决定带范晓去酒店住一晚。他开车去了欧亚国际大酒店,在前台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间房,1503号。前台递给他房卡时,他看见旁边有个村里的熟人,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和范晓,他没解释,只是接过房卡,扶着范晓往电梯走。
到了房间,顾小平把范晓扶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他又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帮范晓擦了擦脸。范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顾小平,说:“小平哥,谢谢你……”顾小平没说话,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声音调得很小。
半夜的时候,范晓突然醒了,捂着肚子想吐。顾小平听见动静,赶紧跑过去,扶着她往卫生间走,还特意拿了个脸盆放在她面前。范晓吐得厉害,顾小平拍着她的背,给她递水。等范晓吐完,顾小平又帮她擦了擦嘴,扶她回到床上。范晓躺在床上,看着顾小平忙碌的身影,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很久没被人这样照顾过了,离婚后,她一直自己扛着所有事,现在突然有人关心她,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顾小平坐在沙发上,看着床上睡着的范晓,又摸了摸兜里的老烟斗。他想起冯丽霞,想起付友平,想起范晓这些年的不容易。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可他知道,范晓不是坏人,她只是当年犯了一个错,一个让她用一辈子来弥补的错。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像在诉说着这半生的缘分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