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地龙烧得有些旺,暖意混着沉香,让这间议事堂感觉有些不真实。殿内的气氛却很紧张,没人说话。
北地胡柳陂之战的战报传了过来,梁军惨败。这个消息让在场的每个汉国武将心里都活络了起来。
“王上,机不可失!”
性子很急的骠骑将军刘金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刘金单膝跪地,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
“朱温刚损失了数万精锐,正龟缩在汴梁不敢出来。晋王李存勖虽然打赢了,但也损失惨重,肯定要休整。现在中原空虚,正是我们大汉的好机会!”
“末将请命!”刘金猛的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求战的渴望,“我愿做先锋,带大军立刻渡过淮水,奇袭徐州,进攻汴梁。半年内,一定把王上的大旗插上汴梁城楼!”
“末将附议!”
“臣等附议!”
刘金的话一说完,武将们纷纷响应。谭全播、周德威这些刚投降的淮南、荆楚将领也心思活动,他们急需一场大胜来换取功劳,好在新朝站稳脚跟。北伐中原就是最好的机会。
整个宣政殿,一时间全是请战的声音。
御座上的汉王刘澈却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下方激动的将领们,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种平静,让一旁准备进言的丞相谢允心里稍安。他知道,王上看得更远。
“王上,武将们报国的心情,我能理解。”
就在殿里请战声最高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压过了所有吵闹。
是王后钱元华。
她今天没有垂帘,而是按新规矩,和几个女官一起坐在御座旁边。她穿着素雅的宫装,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脸上有点苍白,但眼神很冷静。
“刘将军说的是战机。”钱元华缓缓起身,对刘澈行了一礼,然后转向群臣,“但倾国之战,不只看战机,更要看国力。”
她对旁边的大司农李嵩点了点头。李嵩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本写满数字的厚账册。
“启禀我王,各位将军。”李嵩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条理很清楚,“去年,我们大汉虽然拿下了江淮和湖湘,地盘大了,但国库花钱也像流水一样。一是都城营建,修路、开河、建官署花了很多钱粮。二是为了安抚降兵、安置流民、推行均田,光是抚恤和借贷种子农具的开销,就占了国库年收入的三成。”
李嵩深吸一口气,翻到账册最后一页,说出了一个让主战将领们心凉的数字:
“现在国库里的粮草,能撑二十万大军用半年。但其中七成都得先保证国内军民和春耕。真正能拿来打仗的钱粮,最多只够五万大军出征三个月。”
“三个月?”刘金皱起眉头,“三个月够了!我们从淮北出兵,三个月内,足够打到汴梁城下!”
“然后呢?”谢允终于开口,他声音不大,大殿里却立刻安静下来,“刘将军,打下汴梁之后怎么办?那是个百万人的大城,守军和百姓吃什么,谁来供应?靠我们快见底的国库,还是就地抢掠?”
谢允慢慢走到殿中的巨大地图前,拿起一根长杆。
“如果就地抢掠,我们和黄巢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大汉以仁义立国,靠均田收拢人心。一旦抢掠,根基就毁了,王上的名声和我们的功劳,都会变成笑话。到时候,中原百姓把我们当仇人,军队会陷入无休止的麻烦里,怎么站得住脚?”
他手里的长杆,从汴梁又慢慢移向北方。
“再说,晋王李存勖很强。他和朱温是死对头,但也互相牵制。如果我们一口气灭了朱梁,接下来就要独自面对休整好的晋王了。到那时,我们刚占了中原,人心不稳,后勤跟不上,兵也累了,怎么跟那样的强敌对抗?鹬蚌相争,谁知道李存勖是不是等着当那个渔翁?”
“最重要的是,”谢允的目光最终落回地图上,汉国那片新生的疆域上,“湖湘刚经历过清洗,士族还没归心;江淮的屯田和均田政策才刚开始,降兵的心还没安稳。荆南的高季兴摇摆不定,西蜀的王建也盯着我们。我们的后方,看着平静,其实问题不少。”
“现在动用全国的兵力去赌国运北伐,恕我直言……”他转身,对着御座上的刘澈深深鞠了一躬。
“……这不是明智之举,是自取灭亡的办法!”
这番话让那些头脑发热的武将们冷静了下来。刘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法反驳。他只看到了打胜仗的机会,却没想过,这机会背后藏着这么多致命的问题。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在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君王身上。
“丞相和王后的顾虑,都是为国着想的老成之言。”
刘澈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静,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站起身,走下台阶,亲自扶起还跪着的刘金。
“刘将军,你报国的心,我明白。”刘澈拍了拍刘金的肩膀,目光诚恳,“我和你们一样,也时时刻刻想着,要把我们大汉的旗帜,插遍中原。打回故都,重振汉家声威!”
他话锋一转,声音忽然高昂起来,眼中闪着光芒:
“但是,北伐不能只凭一股勇气。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根基不稳,楼就容易塌。我们大汉刚立国不久,根基还不牢,不能急着扩张。”
刘澈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那片纷乱的北方。
“所以,北伐肯定要伐,但不是现在。不能用我们还很虚弱的国力,去和那两家硬拼。我们要做的是等。”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是前人留下的道理。我已经称王,但前两句,就是我大汉未来几年的国策!”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臣子,声音果断,不容置疑。
“传我王令!”
“从今天起,丞相府牵头,各部配合,在全国十三州推行新政!要清丈田亩,编户齐民,还要修建水利,鼓励工商!我要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整个江南变成我们坚实的后盾和粮仓!”
“命大将军张虔裕,坐镇长沙;右将军周德威,经略海洋;车骑将军谭全播,镇抚湘西。命你们,稳固边防的同时,加紧训练新军,推行识字操典。兵贵在精,不在多。我要的,是一支真正知道为何而战的精锐之师!”
“命令静安司,让所有在中原河北的探子都潜伏起来。你们的任务是观火,我要知道那两家每一次争斗和损失。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就是我们过江的时候!”
一道道王令,为这个新生的王朝定下了“对内发展,对外观察”的大方向。那些原本主战的将领,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也从这个计划里,看出了自家王上看得很远。
最后,刘澈的目光落在了骠骑将军刘金的身上。
他知道,必须给这些渴望建功的武将一个发泄精力的地方。
“刘金听令!”
“末将在!”
“我命你,立刻从京营里挑选五千兵马,再从屯田军里招募一万愿意戍边的青壮。合兵一万五千人,设立‘淮北经略府’。你的任务,”刘澈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是去种地。”
“种地?”刘金愣住了。
“对。”刘澈走到地图前,指着淮水以北,那片紧挨着朱梁地盘,因为连年打仗而荒芜的土地。
“我要你,把这里变成我们深入敌境的一个据点。你的任务是修筑堡垒,开垦荒田,招揽流民。用你的剑,保护好你身后的犁。”
“我要你用事实告诉淮水对岸那些在战火和重税下挣扎的百姓——只要过江,就有地种,有饭吃,有安稳日子!”
“我要让你手里的剑,不只能杀人,更能保护人,带来希望。”
刘澈拍了拍刘金宽厚的肩膀,眼神深邃。
“这,就是一场不流血的北伐。”
“这,才是我心里真正的王者之道。”
刘金呆呆的站在那,看着王上深邃的眼睛,又看了看地图上那片荒芜的土地。他心里原本因为不能出战而憋闷,现在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刘金“噗通”一声再次单膝跪地,但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急躁,充满了领悟和敬佩。
“末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