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腥气混着汗味,在还有些凉的春风里飘散开。放眼望去,烧荒后的土地被新翻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上万的壮丁,在屯长的号令下,赶着官府刚发的耕牛,用新铁犁在这片睡了快十年的荒地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更远的地方,另一群士兵正在夯筑新的角堡。他们喊着号子,把混了碎石、泥沙和糯米浆的土,一层层砸进巨大的木板夹层里,筑起坚固的墙壁。这里是汉国“淮北经略府”的最前线,也是骠骑将军刘金的新战场。
刘金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坡上,没穿他那身熟悉的明光铠,只是一套简单的黑色劲装,腰上挎着刀,脚上踩着一双泥军靴。他手里拿的也不是马槊,而是一卷豫章书院学子们画的、标的密密麻麻的屯田区划图。
这位汉王手下以悍勇出名的第一猛将,此刻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图上那些水渠、道路,又看了看远处慢吞吞的牛犁,浑身不得劲。
“将军,”一个屯田司马快步走上土坡,兴奋的报告,“最后一批从寿州来的流民,五百三十二口,都安置好了。王二狗那个屯开荒快,还主动匀了两个帐篷给新人。我看这群人,不像来要饭的,倒像是来抢活干的。”
“另外,您让各屯建的忠义堂也都弄好了。我让人把建康送来的第一批战死兄弟的名录刻上了碑,那些降卒每次路过,都脱帽鞠躬,老实的很。”
刘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他心里清楚,这些人不是敬畏鬼神,而是敬畏那石碑旁边,另一块木牌上用朱砂写的大字:“凡我汉国军士,战死沙场者,其名入祠,家人厚恤,以功授田,永为世业!”
这才是让这些曾经的溃兵流民,重新拿起刀剑和锄头的根本。
“伤亡呢?”刘金的目光投向北方,那片更荒芜也更危险的地方,“最近,梁国的斥候,鼻子倒是越来越灵了。”
那名司马脸上的喜色淡了些,声音也低了:“前天夜里,第三屯的巡逻队,在营地二十里外,跟一支百人左右的梁国游骑碰上了。我们……死了三个,伤了七个。砍了十二个脑袋,抢了六匹马。抓到的活口说,他们是奉了德胜口守将王彦章的命令,来探我们虚实的。朱温老贼……好像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王彦章……”刘金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是梁军里少数还算能打的猛将,也是朱温最后的指望。
“怕什么?他们敢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刘金不屑的说道,“传我的令,各屯加强戒备。白天是农夫,晚上就是兵!另外,把抓到的那几个活口,带到新来的流民营地去,让他们好好看看,给朱温卖命是什么下场!”
刘金不懂什么攻心之策,但他从王上那学到个最朴素也最有效的道理:让百姓知道,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又会让他们饿肚子。
建康,宣政殿。
同样一份关于淮北屯垦与梁军摩擦的军报,正静静摆在汉王刘澈的御案上。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两份从湖南来的加急奏报。
一份来自长沙府,是湖南安抚副使欧阳询写的。上面详细说了自从李氏被清理后,湖南各地的士绅豪强争着“入股”专营司,岳麓书院分院的恩科,报名的人竟然超过了三千。
“王上,”丞相谢允拿起那份长沙奏报,脸上带着笑意,“欧阳询此人,确实是个人才。恩科一开,断了楚地士子的后路;专营一起,缚住了地方豪强的手脚。一拉一打,王上这一手,算是彻底在湖南站稳了脚跟。再过些时日,湖湘之地,必成我大汉的第二个江南。”
刘澈点了点头,却把欧阳询的奏报推到一边,拿起了另一份字迹潦草、还带着泥土味的密报。
密报同样来自湖南,却是静安司的探子从湘西的深山里拼死传回来的。上面只记了几件看着不相干的小事:
一,楚逆高郁的残部,在高保融的带领下,已逃入雪峰山脉,跟当地几个蛮族部落混到了一起,人越来越多。
二,巴蜀那边,派往荆南的使者更勤了,还有商队带着大量的铁器、食盐,想打通从四川到湖南的茶马古道。
三,最近两个月,静安司在湖南的几个联络点接连被拔掉,手法干净,不留活口,像是专业人干的。
刘澈将这三份密报并排放在一起,静静看着,没说话。
谢允凑上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蜀人……看来还不死心啊。”
“王建这人,盘踞巴蜀,心气高,绝不会看着我们整合整个江南。”刘澈的手指在地图上,从成都府一路划到荆州,再到长沙,最后落在了那片叫“五溪”的蛮族地盘上。
“他不敢公开跟我打,就只能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一边帮着高郁的残部,让他们在湘西闹事,牵制我湖南的兵力;一边勾结高季兴,想动摇我大汉的西大门。再派这些探子,拔掉我们的眼线……他是想把整个湘西的水搅浑,好自己摸鱼。”
“王上圣明。”谢允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大将军坐镇长沙,想必……”
刘澈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张虔裕那里,我自有安排。”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让谢允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这只镇山虎,正被一群苍蝇蚊子闹得烦。不过也好,正好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蜀人看看,我大汉是怎么打苍蝇的。”
刘澈的目光,最终又落回了淮北那片土地上,那片刘金正在挥洒汗水的边疆。
“跟南边这些跳梁小丑比,我其实更关心北边。”
刘澈拿起刘金的军报递给谢允,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刘金这个莽夫,让他冲锋陷阵是把好手,让他种地管人,倒是难为他了。不过,这出‘不流血的北伐’,他唱得还不错。”
谢允接过军报细细看了一遍,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军报上除了说屯垦进度,更重点描绘了那些从梁国逃来的流民。那些人扶老携幼,面黄肌瘦,他们越过结着薄冰的淮水,不是被汉军的刀逼的,而是被汉军营地里飘出的肉粥香气引来的。他们跪在地上,不为投降,只为一口活命的饭,一个能用双手换粮食的机会。
“王上此计,已不是兵法,而是王道了。”谢允由衷的感叹,“朱温在中原横征暴敛,把百姓不当人看。而王上您,却在这片废土上,重新点起了人间的烟火。这烟火气,这饭香味,比什么檄文都管用,更能挖了梁军的根。长此以往,不用我们一兵一卒过淮河,中原的人心,自己就跑过来了。”
“这,正是我要的结果。”刘澈站起身,负手而立,眼中是一种叫做“战略自信”的光芒。
“我不需要一场急匆匆的北伐,来换个虚名。我要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把整个南边打造成铁桶一块。到时候,我大汉振臂一呼,带甲百万,携江南之富,以王师击贼寇,天下何愁不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语气悠然,却充满了决断。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那两头北方的猛虎,总有斗得筋疲力尽,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天。而我们,只需做个冷静的、也最致命的猎人,就够了。”
湖南,湘西,辰州。雪峰山脉深处。
一场阴冷的春雨,让本就难走的山路更加泥泞。
一座被临时改成据点的山寨里,气氛很压抑。楚国旧将高保融,正对着地图,一筹莫展。
作为高郁的长子,常德兵败后,他拼死杀出重围,带着千余残部逃进了这片大山。靠着他爹过去在五溪蛮里的一点威信,加上许诺的大量钱粮,他暂时拉起了一支近万人的“大军”。
然而,现实却残酷的多。
“将军!南面的‘黑风洞’又派人来催粮了!说要是再看不到咱们从蜀地运来的盐和铁器,他们……他们就不陪咱们玩了!”一名亲兵苦着脸报告。
“北边‘白马溪’的黄峒主也带人走了。他说汉军的兵都撤了,他们要下山抢几个村子,没空在这干耗着!”
“报——!将军,我们派去跟蜀中商队联络的人,在沅陵渡口……失踪了!”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让高保融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猛的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火盆,木炭和火星溅了一地。
他原以为,自己手握“五溪蛮”这张牌,又背靠西蜀,足够在湘西跟汉国叫板,甚至找机会反攻。可他现在才发现,这些所谓的盟友,就是一群喂不饱的狼。有好处时,他们是“勇士”;没好处了,他们就毫不犹豫的亮出獠牙,能把他这个“少将军”啃得骨头都不剩。
而蜀人所谓的支援,更是隔着千山万水,虚无缥缈。
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越挣扎,那张用利益、背叛和绝望织成的大网,就收得越紧。
就在高保融绝望的时候,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什么人?站住!”
“放我进去!我要见高将军!我有天大的机密要报!”
高保融皱眉,正要呵斥,帐帘却被一把掀开。一个穿着破烂、浑身是泥,像刚从地里爬出来一样的汉子,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将军!将军救我!”
高保融定睛一看,认得这人,是原来潭州城里一个跟谭氏走得近的粮商,叫钱九。
“钱掌柜?”高保融又惊又疑,“你怎么在这?还弄成这样?”
“将军啊!”那钱九哭嚎着说,“那汉狗的巡按御史欧阳询,手段太毒了!清查田亩,专营盐铁,不知抄了多少家!我也是被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这才辛辛苦苦逃进山来,想投奔将军,求条活路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袱,递了上去。
“我在城里时,偶然认识了一位在长沙都督府当差的朋友。这次逃出来,就是他冒死帮忙。这是……这是他从都督府里,为将军偷出来的……一张图。”
高保融将信将疑的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份画在羊皮上的新地图。图上用朱砂和墨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和蓝点,以及代表行军路线的箭头。
图的上方,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汉军春季湘西剿匪方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