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破牛皮帐篷滴落,在地上砸出小泥坑,溅起淡淡的腥味。帐内,十几支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摇曳的火光将人影投在潮湿的帐壁上,拉的很长。
高保融呼吸急促,眼中满是血丝。他双手死死的按着面前木案上的羊皮地图,一遍遍的扫过,像是要把上面的每一笔都刻进脑子里。
这张由钱九拼死从长沙都督府盗出来的剿匪方略图,画得太过详细了。
上面用朱笔标出了汉军在湖湘地区几乎所有的兵力部署:长沙大都督府主力两万,常德两千,澧州一千,益阳一“将”约一千五百人。更用墨笔画出三条进军路线,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向雪峰山大营合围过来。每条路线的日程、兵力、将领,甚至主将的性格弱点,旁边都用小字做了注解。
澧州守将张奎,贪杯好色,可以小利引诱。
长沙大都督张虔裕,用兵稳重但缺少奇谋,因其女与汉王有旧情才被重用。他喜欢稳扎稳打,不用害怕。
但在这个看似完美的包围网中,有一个点被蓝笔重重圈出,旁边标着一行小字:军粮转运点,武陵东,桃源渡。守军三百,多为新兵,军心不稳,一打就散。
这个点太过显眼,太过诱人,甚至显得有些不对劲。
“钱掌柜,”高保融终于抬头,看向跪在地上发抖的商人钱九,声音沙哑的问道,“这张图,真的没问题?”
“千真万确!少将军!”钱九立刻哭丧着脸发誓,“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这事骗您啊!我在都督府里的朋友,是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送出图的!他说,那个姓欧阳的酷吏在长沙清查田亩,把跟着汉王起家的老功臣都得罪光了。他看不惯那帮泥腿子当官,这次是豁出去了!”
为了让高保融相信,钱九又补充道:“他还说,原图是他亲手烧的,欧阳询现在给汉王的,只是凭记忆画的第二份。桃源渡的守将是他旧相识,平时吃拿卡要,手下士兵怨声载道,我们大军一到,保证全散了!”
这番话听着没什么问题,打消了高保融最后的疑虑。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身边的五溪蛮“盟友”因为迟迟拿不到钱粮,耐心快没了,随时可能散伙甚至反水。他急需一场大胜来缴获物资、重振士气。眼前的情报,就是他翻盘的希望!
“好!好!好!”高保融连说三个好字,猛的站起身,眼中凶光一闪。
他抓起地图大步冲出帐外,对着那些闻讯赶来、正议论纷纷的五溪蛮首领们,用尽力气吼道:
“都看到了吗!桃源渡!这里囤着汉军供给整个湘西前线的三万石军粮!还有数不清的盐、铁和布匹!守军只有三百个软脚虾!”
“各位,富贵就在眼前!只要我们一起上,趁夜拿下这里,粮食!女人!金银!什么都有!到时候别说打回潭州,就算在这湘西当个土皇帝,也能快活几十年!”
刚才还在抱怨要散伙的蛮族首领们,一听到“三万石军粮”和“盐巴铁器”,眼睛瞬间就红了。
“干了!”
“少将军你说怎么打,俺们就怎么打!”
“拿下桃源渡,抢光他们的粮食!”
在利益的驱使下,这支由三千楚军残部和近两万五溪蛮组成的联军,当晚便在高保融的带领下倾巢而出。他们借着夜色和山路掩护,悄悄向桃源渡摸了过去。
长沙,大都督府。
府内灯火通明。征南大都督张虔裕身披铁甲,正和湖南安抚副使欧阳询一起,彻夜站在一幅巨大的湖湘舆图前。
地图上,一条红线从雪峰山深处钻出,精准的指向桃源渡。
“大都督,静安司用信鸽发来密报:鱼上钩了,正往钓点去。”欧阳询放下手里刚译好的丝帛,这位长相清秀的文官,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张虔裕缓缓点头。这位被称为“镇山虎”的宿将,目光越过桃源渡,落在了后方的雪峰山脉。
“很好。”他的声音很平静,“蛇出洞了,该关门了。”
他拿起代表汉军主力的黑色令旗,没有插在桃源渡周围,而是划过一道大弧线,狠狠插在雪峰山东麓的各个隘口山谷。
“大都督……您这是?”即使是自认为了解全盘计划的欧阳询,看到这个布置也吃了一惊。
“你以为,王上和本帅费这么大工夫,只是为了钓高保融那几千残兵?”张虔裕冷笑一声,一直平静的眼里,第一次露出锋芒。
“高保融是饵,那些不听话、摇摆不定的五溪蛮部落,才是我们要钓的大鱼!不把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一次打怕、打残,湖湘就永无宁日!王上的新政,也别想在这里推行下去!”
他转身,对着早已待命的传令官,下达了一连串让欧阳询都心头发紧的命令。
“传令,西都车骑将军谭全播,不用在萍乡、分宜佯攻了!带上他手下三万新湘军,一天六十里急行军,穿插到雪峰山东麓的龙山、保靖一线!我要你封死所有东出隘口!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来!”
“传令,荆南水师都督、右将军周德威,暂停清剿伪楚余孽。带上荆州水师两万,战船三百,沿沅水、酉水逆流而上,封锁武陵山区所有水路!一只小船都别让他们跑了!”
“再传令,京营玄甲牙兵、忠武营,加上我留守长沙的一万主力,全部出动!目标,桃源渡!”
这位总是稳重的宿将,终于露出了他最吓人的一面。
这是一张耗费数月和无数钱粮人力编织的大网。送出去的地图是真的,桃源渡的粮草是真的,三百守军也是真的。
假的是,藏在这些真实背后,早已准备好的十万汉国大军,以及要把整个湘西旧势力全部铲除的决心。
两天后,深夜。武陵,桃源渡。
细雨停了,山谷间起了薄雾,月色朦胧。
高保融趴在山岗上,用缴获的千里镜紧紧盯着山谷里灯火通明的汉军营地。一切都和地图上、和商人钱九说的一模一样。营寨很简陋,只是用削尖的木头随便围了一圈;哨兵靠着栅栏打瞌睡;几堆篝火旁,几十个守军正围着赌钱,吵闹声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
营地中央是几十个用油布盖着的粮草垛,谷物和草料混合的香气,在夜里一阵阵飘来。
“少将军!不能再等了!黑风洞的兄弟们闻到肉味,忍不住要冲下去了!”一个五溪蛮头领舔着干裂的嘴唇催促道。
高保融放下千里镜,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被即将到手的功劳冲昏了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的拔出腰间的佩剑。
“传我将令!”
“全军突击!一个不留!”
“噢——!”
一声令下,上万名楚军和五溪蛮勇士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从四面八方的山林里冲了出来,扑向那座毫无防备的营寨。
冲锋很顺利。
他们没遇到什么抵抗,就撕开了营寨的木栅栏。那些赌钱的汉军守卫尖叫着四散奔逃,丢下了堆积如山的粮草。
“赢了!我们赢了!”
“粮食!金银!都是我们的了!”
这轻易得来的胜利,让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嚎叫着冲向粮草垛,撕开油布,把金黄的粟米往嘴里和怀里塞。高保融也被冲昏了头,他提着剑,站在一辆装满丝绸的马车上,正准备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但就在这时——
“咻——!”
一支血红色的信号焰火冲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
“轰隆隆……”
大地开始震动。
这不是错觉,是真的在震动!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无数巨兽在奔跑,震得山谷里的石子都在跳!
紧接着,四周的山脊上,无数火把同时点亮,瞬间把整个山谷照得像白天一样!数不清的铁甲汉军,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每个山头和隘口。黑洞洞的弩口冷冷的对准了山谷里这群还在抢东西的人。
在山谷唯一的出口,一支重装步兵已经用巨盾和长矛组成了一道防线,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不好!中计了!”高保融脸上的笑容僵住,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多可怕的陷阱!
他疯狂的在人群中寻找,最后,看到了那个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
商人钱九。
他没死,也没逃。他正恭敬的站在北面山岗最高处的一面汉国大旗下,旁边就是本该在几百里外的长沙大都督——张虔裕。钱九脱掉了破烂的商贾衣服,换上了一身静安司高级人员才能穿的黑色飞鱼服。他那张原本谄媚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他对着山谷中目瞪口呆的高保融,远远举起手里的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
完了。
高保融双腿一软,瘫倒在马车上。
山岗上,张虔裕缓缓举起右手,然后猛的向下一挥。
“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