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样的目光注视着,顾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上热度更高,他强作镇定地挺直背脊,重重咬字道:“总之,我与顾瑆、顾琰、隆来恒那等骄奢淫逸、视女子如玩物之人,截然不同!”
穆希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听着他有些语无伦次却格外认真地解释,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最终竟“扑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如同玉珠落盘,在寂静的驿站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她眉眼弯弯,平日里总带着三分清冷七分沉静的面容,此刻如同春冰乍破,漾开了一圈真实而明媚的笑意,连眼底都染上了细碎的光。
顾玹被她笑得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的辩解,在已成婚的二人之间,听起来是多么的古怪和别有意味。
“唉,我,我……”他的脸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有些泛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再如何解释,只能有些懊恼又无奈地看着难得展露笑颜的穆希,心跳如鼓。
穆希笑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但眼角眉梢仍残留着笑意。她看着顾玹那副手足无措的尴尬模样,忽然觉得,这位平日里心思深沉、杀伐果断的郡王殿下,偶尔流露出这般真实的窘态,竟有几分可爱。
“我明白,我都明白。”穆希敛了笑意,但语气比之前轻松了许多,“殿下品性高洁,与那些须眉浊物不同,自然是好的。时辰不早了,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给平凉县的事情收个尾,安排武川之行,以及……查查那位伏柠儿姑娘的底细。”
她说着,起身朝内间走去,走到门边时,又回头看了顾玹一眼,眼中笑意未散:“殿下也早些安置。”
直到穆希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顾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低声道:“刚才……我是不是在她面前出丑了?”
但是一想到穆希刚才的笑颜,他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如果能博她一笑,那么出些丑,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吧。顾玹觉得自己的疲惫都被冲淡了不少。
驿站的夜,依旧漫长,但这一方小小天地里,某种微妙的气氛,正在悄然滋生。
穆希回房躺下之后,白日里,伏柠儿那双含泪绝望的眼睛,以及隆来恒最后那句关于孩子的威胁,又浮现在穆希脑海。
那股严重的违和感再次袭来——隆来恒对伏柠儿的态度,太矛盾了。
若只是一个玩腻了又不听话的妾室,以隆来恒今日当众受辱的愤怒,大概会任由他们将人带走,然后等到机会,再将其带回去,随心情处罚。可隆来恒却给她一种完全不想伏柠儿离开他的半步感觉,甚至用孩子要挟,强行带她回去。
她直觉,这不仅仅是为了面子,更像是……很怕伏柠儿脱离他的掌控,给他造成什么不利。
难道说,隆来恒是怕伏柠儿落在他们手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可是,她一个侍妾,还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侍妾,又能知道什么秘辛?
还有,伏柠儿那张脸……究竟长得像谁呢?穆希闭上眼,在记忆深处仔细搜寻。
那眉眼,那轮廓给她的感觉……像是一道隔着浓雾的影子,明明感觉呼之欲出,却总是抓不住具体形象。
算了,先不想了。
穆希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他们自身也深陷泥潭,前路危机四伏,武川的情势只会比平凉更复杂险恶,一切只能徐徐图之,但愿那女子能暂且保住性命吧。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平凉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气中,驿站内外却已是一片忙碌景象。车马备齐,行装打点,顾玹与穆希即将动身前往更北、更混乱的武川县。
临行前,顾玹对骑马护卫在侧的一名年轻文士招了招手。
“何筠,过来。”
名为何筠的文士将领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尚带几分少年人的清朗,但眉宇间已凝练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
他闻言立刻上前,躬身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顾玹看着他,目光审视中带着一丝期许。
何筠字子节,是穆希之师柳文茵的小叔子,他当时将其招入麾下,只是为了穆希,但后来却是发现此人胸中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虽出身不算显赫,却通晓庶务,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所以顾玹很快便将其视为心腹,此次出行也将其带在身边。
“平凉之事,尚未完全了结。”顾玹沉声道,“县令虽除,粮已开仓,但民心初定,百废待兴,后续赈济发放、流民安置、田亩清查、乃至防备隆家暗中捣乱,千头万绪,需一可靠之人坐镇协调,监督执行。”
何筠眼神一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腰板挺得更直。
顾玹继续道:“本王与王妃需即刻前往武川,不能久留。这平凉收尾安抚的重任,本王想交给你。”
何筠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激动与郑重的光芒,但他迅速压下情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卑职何筠,蒙王爷信重,敢不竭尽全力!定当恪尽职守,将王爷与王妃的仁政落到实处,安抚灾民,稳定局面,绝不负王爷所托!”
顾玹点点头,详细交代:“你的具体职责:其一,监督县衙属吏及我们留下的属官,严格按照新拟章程,公平、及时发放后续钱粮物资,重点照顾老弱妇孺,绝不容许再出现克扣盘剥;
其二,登记造册现有流民,区分本地与外乡,协助有家可归者返乡,无家可归者暂时统一安置,组织以工代赈,修缮房屋道路;
其三,暗中留意隆家动向,尤其是其可能对赈济事务的干扰,若有异动,及时通过信鸽密报;其四,协同留下的护卫,维持县城基本秩序,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勿与隆家发生直接冲突,以稳为主。”
每说一条,何筠便重重点头,眼神专注,显然已将每条指令牢记于心。
一旁的穆希也轻声补充道:“何大人,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爷斩杀贪官是立威,开仓放粮是施恩。你留守此地,便是要将这‘恩’落到实处,化为涓涓细流,滋润百姓干涸之心。行事需刚柔并济,既要坚持原则,不畏豪强,也要体察民情,耐心细致。若有难决之事,或需银钱物资支持,皆可来信。”
何筠转向穆希,恭敬行礼:“王妃娘娘教诲,卑职谨记于心。必当以仁心行仁政,不负王爷娘娘为民请命之初心。”
顾玹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容,最后道:“此乃你独当一面的第一个重任,也是证明你自己的机会。做得好,本王自不会亏待于你,若有闪失……”
他语气微沉。
何筠沉声道:“王爷放心!卑职以性命和前途担保,必定将这平凉后续事宜处理妥当,让百姓得以喘息,让王爷王妃无后顾之忧!此任务若不圆满完成,卑职无颜再见王爷与王妃!”
顾玹见他态度如此坚决,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虚扶一下:“起来吧。记住你的承诺。带上本王的手令和留下的二十名精干护卫,即刻去县衙交接。遇事多思量,谨慎为上。”
“是!谢王爷!谢王妃!”何筠起身,再次郑重行礼,眼中燃烧着被委以重任点燃的火焰。
顾玹看着何筠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转而对穆希道:“但愿此子能堪大用。”
穆希望着何筠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柳夫子评价人从不失偏颇,她说这何筠性子沉稳,知进退,又年轻有锐气,那必然假不了。留下他,或许比留个老成持重的官员更能应对平凉这复杂局面。只是辛苦他了,要提防隆家的黑手。”
顾玹颔首,不再多言。
二人临行前,成锋匆匆而来,将一份连夜探查整理的简要情报呈给了穆希。
穆希接过,在车厢里浏览起来,秀眉时而微蹙,时而了然。
待车队缓缓驶出平凉城门,踏上北去的官道,车厢内只剩下顾玹与她二人时,她才将那份情报的内容缓缓道出。
“关于伏柠儿,”穆希的声音在车轮辘辘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此人果然不简单。”
顾玹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此话怎讲?”
“伏柠儿,系平凉本地人氏,出身城西三十里外伏家坳的一户穷苦佃农之家。”穆希指尖轻轻点着那份粗纸,“约莫六七年前,她十六七岁时,一次随父进城贩卖自家种的菜蔬,机缘巧合,被隆来恒之母,隆老夫人瞧见了。”
“隆老夫人?”顾玹挑眉。
“嗯。据说隆老夫人当时便觉得这姑娘模样清秀,手脚麻利,虽是小户出身,但低眉顺眼的颇合她眼缘。又恰逢隆来恒那时刚接手部分家业,身边正缺‘知根知底’、‘老实听话’的屋里人伺候。于是,隆老夫人便做主,花了些银钱,将伏柠儿从她父母手中‘买’了下来,带回了隆府,给了隆来恒做妾。”
顾玹冷哼一声:“说是买,也不尽然吧?纵然他们本身不情不愿,那穷苦人家,如何敢违逆隆家?”
穆希点头:“正是。入了隆府,伏柠儿因着出身低微,性情又确实温顺怯懦,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并不得隆来恒多少宠爱。隆来恒好奢华,喜张扬,伏柠儿这等闷葫芦性子,自然不对他胃口。”
“那为何隆来恒还时常将她带在身边?昨日宴席,今日街头,皆是如此。”顾玹想起伏柠儿那始终低垂的眉眼和小心翼翼的姿态。
穆希道:“据说伏柠儿极其会伺候人,或者说,极其懂得看人脸色,忍受屈辱。隆来恒动辄打骂,她从不反抗,甚至愈发恭顺。久而久之,隆来恒便将她当作一个可以随意宣泄怒气、又绝对听话、带出去还能彰显自己权威的物件,时常带在身边。有用时使唤,无用或心情不佳时便拳脚相加。昨日宴上和黑市中的暴虐,便是明证。”
顾玹听得眉头紧锁:“简直禽兽不如!”
穆希继续道:“还有,伏柠儿与隆来恒,确有一个女儿。”
顾玹神情一凛:“就是隆来恒用来威胁她的那个孩子?”
“是。”穆希叹息道,“那孩子是个女孩,先天不足,生下来便双目失明。隆来恒本就重男轻女,又见孩子残疾,更是不喜。孩子并未养在伏柠儿身边,甚至可能从未让她亲自抚养多久。隆来恒的正妻,来自赣川大族龚氏的嫡女,名唤龚纳,入门多年未有子嗣。于是,这个先天目盲的庶女,便被隆来恒做主,交给了正妻龚纳抚养。”
“交给正妻?”顾玹略感意外,“这龚氏肯养一个庶出的残疾女儿?”
“这有什么不肯的?”穆希冷笑,“龚纳无子,抚养这个庶女,一来可博个‘贤惠大度’的名声,二来,这孩子既是庶出又是残疾,将来对她自己的地位毫无威胁,反而能牢牢捏住伏柠儿的命脉——孩子在她手里,伏柠儿便只能对她、对隆来恒唯命是从,不敢有丝毫违逆。而隆来恒,也乐得用这孩子,既安抚了正妻,又彻底控制了伏柠儿。一石二鸟。”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不仅如此,隆府内,隆来恒的其他妾室,见伏柠儿出身最低、最不得宠、连亲生女儿都保不住,自然也跟着踩上一脚。加上正妻龚纳的默许甚至纵容,伏柠儿在隆府的日子,可想而知。动辄打骂她的,恐怕远不止隆来恒一人。昨日隆来恒当众踹她,其他妾室和那位龚氏夫人,怕是只会觉得痛快。”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外单调的车轮声和风声。
顾玹和穆希都能想象出,伏柠儿在那样一个虎狼环伺、毫无温情的深宅中,是如何日日煎熬,如履薄冰。她的温顺怯懦,恐怕早已被漫长的折磨打磨成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难怪……”顾玹缓缓吐出一口气,“真是造孽啊……那孩子,恐怕是她在那地狱里,唯一一点微弱的念想和活着的理由了,尽管那孩子,甚至不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