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真是可怜啊……”穆希轻轻“嗯”了一声,将情报收起,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荒凉景色,“总之,伏柠儿此人,看似是隆来恒身边一个无足轻重、随意打杀的玩物,我却总觉得,她身上或许真的藏着我们需要的、关于隆家内部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且,就算她身上美藏着秘密,但她既是隆来恒的枕边人,又常年受他家虐待,看到的、听到的总归不会少,我们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将她策反过来对付隆来恒。”
顾玹点头,眼神锐利:“嗯,你说得对,此人至关重要。昨日咱们本想将她带走,那么接下来,隆来恒那边说不定会把她灭口。我们必须保护好她。”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早已让成锋派人去盯着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将她弄出隆家那个魔窟。”穆希淡然道,语气中充满了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顾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车窗外掠过的、属于隆家的一处田庄界碑上,忽然想起什么,略带讥诮地随口道:“呵,说来我完全没想到,那隆来恒与伏柠儿竟是同年所生。可你看那隆来恒,发际线后退得厉害,脸盘子浮肿发腮,眼袋垂着,一身酒色财气浸透了的腌臜模样,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何止十岁。反观伏柠儿,即便受尽折磨,憔悴苍白,但那五官底子仍在,仔细看,眉眼间仍能辨出几分清秀姣好。这两人站在一起,谁能想到他们竟是同岁?”
穆希闻言,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同样的鄙夷与戏谑:“是啊,真是想不到他们居然同岁。隆来恒那副尊容,在隆家人里也算‘出众’了。我前生虽与隆家人交情不深,但在一些宴会上也见过不少,倒也没见着谁像他这般未老先衰,形容不堪。”
她顺着顾玹的话,下意识地又将隆来恒与其他隆家人对比了一下,记忆中隆家几个露面男子的面孔快速闪过,确实都与隆来恒那浮肿油腻的模样相去甚远。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当“隆家人”三个字在她脑海中与隆来恒、以及她曾在某个宴会上的经历碰撞到一起时——
一道灵光,如同暗夜中劈开浓雾的闪电,猝然击中穆希的思绪!
她脸上的淡漠神色瞬间凝固,瞳孔微微收缩,脑海中,伏柠儿低眉顺眼的清秀容颜,与十多年前,她在一处宴会上见到的某位贵妇人的面容,竟缓缓重叠起来!
不是完全一样,但那份眉眼间的韵味,尤其是低垂眼睑时的轮廓,还有那略显单薄却线条优美的嘴唇……越想,越觉得神似!尤其是当抛开伏柠儿常年积累的怯懦与愁苦,想象她若展颜或平静时的模样……
顿时,她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急速翻涌的思绪,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顾玹立刻察觉到了穆希的异常。
穆希猛地回过神,转向顾玹,因为思绪冲击过大,她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带着森森寒意:“顾玹!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伏柠儿长得像谁了!”
顾玹见她如此情状,心知必有重大发现,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压低声音:“哦?她长得像谁?”
穆希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道:“伏柠儿……她长得像隆老夫人!像隆来恒的亲生母亲!”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顾玹脸上的所有表情也瞬间冻结,声音干涩,讶然反问:“你确定?”
一个被隆老夫人外出时偶然看中,买回府中,送给儿子做妾的、与儿子同岁的农家女,长得酷似年轻时的隆老夫人?
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穆希重重地点头:“那是十三,不,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家为一位辈分很高的叔公庆贺八十大寿,大办宴席,邀请了京中所有名流,那时候隆来恒的父亲还在世,他带着自己的妻儿来赴宴——就是隆老夫人和隆来恒,隆来恒当时应该是八岁……
虽然当时隆家权势远不如我家,但隆来恒是正室独苗,在他之前,隆夫人已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因此对他极为珍爱,令他养成了跋扈骄横的性格,那天他看上了我一位族弟豢养的八哥,强行去抢夺,然后一不小心将八哥掐死,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当时隆老爷和隆夫人抱着隆来恒亲自到我父亲和叔公面前认罪,叔公年纪大了,宅心仁厚,便做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事儿定性为孩童间一时兴起的打闹,将此事翻篇过去了。
而我父亲虽然不悦,但这终归是叔公的寿宴,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是让隆家赔了十只不同花色的鸟儿给我那位族弟。虽然我只在那宴席上见过隆老夫人一面,但对她哭哭啼啼抱着儿子求饶说这是她独苗的印象很深!
伏柠儿的眉眼,尤其是侧脸轮廓和嘴唇,与我记忆中的隆老夫人确有五六分神似!怪不得,我之前只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竟是有这般玄机!”
顾玹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眼底风暴凝聚:“这……如果伏柠儿长得像隆来恒母亲,那隆来恒还纳她为妾,这也太诡异了吧……而且,隆府中难道没人发现这点吗?”
穆希道:“我说了,只是五六分神似,而且我能够想到这一点,还是因为我见过隆老夫人哭哭啼啼的模样,才能将总是愁眉不展的伏柠儿和她联系到一起的,如今又过去了十五年,隆老夫人的容颜想必也或多或少有变化,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而隆来恒……刚才,我不是说,他和伏柠儿是同岁吗?”
“对,他们是同岁,只不过隆来恒长得太过着急,要不然看不出来。”顾玹又忍不住奚落了隆来恒一把。
穆希见他还是没明白,一时之间竟有些急了,前倾身子,一把抓住顾玹的手腕,道:“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你忘了,我刚才说,隆来恒是隆老夫人唯一的儿子,在他之前隆老夫人生了三个女儿这件事吗?!”
顾玹被穆希突然的靠近和急促的语气弄得微微一怔,手腕上传来的微凉触感和她忽然凑近的脸庞,让他心神不禁为之一荡,耳根有些发热,下意识地点头:“记得,我当然记得。”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她的话语上。
穆希并未察觉他细微的失态,或者说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这个惊人的推论占据了,她重重道:“古往今来,这后宅之中,无子是女人最大的痛处!在隆来恒出世之前,隆夫人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女儿,你说她在怀上第四胎时,会不会心急如焚,日夜忧惧自己若是再生一个女儿,便会地位不保?所以,那时的她必然祈祷、渴望,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确保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无论怎么样,都必须是个儿子!”
顾玹的神色彻底凝重起来,隐约猜到了穆希想说什么。
穆希没有停顿,继续抽丝剥茧:“民间有愚昧妇人,为了求生男胎,专吃各种‘转阳丸’、‘换胎药’之类的偏方,但生下的孩儿多有畸形或先天不足,以隆夫人的谨慎和隆家的门第,她未必敢冒这个显眼的风险。所以——”
她直视着顾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顾玹,你听说过,昔年吕太后强取宫人子,假托张皇后之腹生而立为太子之事吗?”
这段话,在顾玹脑海中轰然炸响!
先前所有零散的线索都串了起来!
隆老夫人曾连生三女,焦虑不已;伏柠儿身为普通贫女,却与隆老夫人相似的容貌,被偶然瞧见后看上买下带回去做了隆来恒的小妾;隆来恒对伏柠儿扭曲的态度……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被穆希的这个大胆的猜测串联了起来!
顾玹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伏柠儿才是真正的隆家血脉?隆老夫人当年生下其实是个女儿?而隆来恒,根本就不是隆家的种,是隆老夫人为了维护自己地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偷龙转凤的产物?!”
这个猜测太大胆,太离奇,却又似乎……能完美地解释诸多疑点!
若隆来恒真是假冒的子嗣,那么他根本就没有资格承袭隆家的爵位和财产,隆家也将因欺君之罪而被重罚!
不知道他折磨伏柠儿,是不是因为他知晓二人的身世?若是如此,那他的种种残暴之举,似乎就有了更扭曲的一种解释!
顾玹看着穆希,穆希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都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个猜测如果属实,那就不止是隆家内宅丑闻那么简单了,这关乎隆家血脉的正统,关乎隆来恒继承家业的合法性,更关乎整个隆家乃至依附其上的利益网络的根基!一旦泄露,足以让隆家从内部土崩瓦解,让隆来恒死无葬身之地!
“这……这太……”顾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太匪夷所思,却又太合理了,是吗?”穆希替他说了出来,她的呼吸也因激动而略显急促,“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任何实证,就算是真的,隆老夫人也必然将此事遮掩得滴水不漏,我们得非一番心思才能查清楚。”
顾玹迅速冷静下来,思维飞速运转:“若你的猜测是真的,那伏柠儿便是一把悬在隆家头顶、随时能让他们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利剑!同样,也是我们手中可能最有力的一张牌!”
“没错!”穆希眼中寒光闪烁,“所以我们必须保护好伏柠儿,绝不能让她出事。同时,要设法验证这个猜测。”
顾玹点头,神色已恢复冷峻:“到了武川,我们需得更加谨慎。隆来恒经平凉一事,必定将我们视为死敌。若他察觉我们可能怀疑到他的身世……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对伏柠儿的保护和询问,必须绝对秘密、绝对安全。”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心与凝重。原本只是打算查清贪腐、平定民乱,如今却可能意外卷入一桩足以震动整个西北的换子惊天秘闻之中。
伏柠儿,这个看似柔弱无助的女子,她的身世,竟在阴差阳错之下,已然成为了这场西北博弈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
顾玹被穆希那番抽丝剥茧的推论彻底折服,心中震撼之余,涌起莫大的钦佩。
他看着眼前眸光湛然、冷静剖析着惊天秘闻的女子,只觉得她此刻散发的智慧光芒,比任何珠翠华服都更加夺目。
“希……穆大小姐,”他一时情动,险些唤出更亲昵的称呼,连忙改口,语气却依旧难掩真诚与赞叹,“你真乃女中诸葛,算无遗策!这番推论,虽尚缺实证,却合情合理,直指要害!难怪……难怪你当年在京中便有‘第一才女’之名,如今看来,绝非虚传!”
他越说越觉得由衷佩服,不由想起京中关于她的一些旧闻,道:“我记得,你尚未及笄时,便曾助你舅舅理清过一桩复杂的田产纠纷账目,条分缕析,令积年老吏都叹服。
还有后来在太后寿宴上,那幅自己构思绣制的《万里江山图》双面绣屏,立意高远,技艺精湛,连宫中专司绣造的尚服都赞不绝口。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牛刀小试,你真正的才智,在于洞察人心,剖析时局,于迷雾中寻得破局之钥!”
顾玹难得如此直白热情地夸赞一个人,尤其是女子。他自己说完,都觉得有些赧然,但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骄傲——这般的女子,是他的盟友,是他的王妃,更是他的心上人。
穆希原本沉浸在对隆家秘闻的沉重思虑中,乍然听到顾玹这一连串的夸赞,先是微怔,随即,一股混合着淡淡得意与暖意的情绪悄然升起。
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眉眼弯起,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惯有的清冷,显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与灵动。
她抬眸,迎上顾玹赞赏的目光,心中微动,忽然起了些许促狭之意,眼波流转间,故意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问道:“哦?殿下对我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清楚得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