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谷默默在前头带路,脚步沉稳。沿途遇见村中相识的叔伯兄弟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淡点头回应“嗯”、“去演武场”,多余的话一句没有。那份沉稳木讷,与方藏锋的跳脱不羁形成了鲜明对比。
黄惊跟在后面,心中疑虑未消,忍不住快走两步与方若谷并行,低声问道:“方叔,藏锋前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晚辈实在难以相信,前辈仅仅是为了让晚辈与您切磋一番,便如此兴师动众。” 他刻意用了敬称,态度诚恳。
方若谷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沉默了片刻,才用他那平直无波的声线答道:“我也不知。爹他行事……向来如此,难以揣测。”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听他的吩咐,总不会错。”
黄惊闻言,心中不由得暗自腹诽:难怪方藏锋提起这个儿子就满是“榆木疙瘩”、“不成器”的吐槽。老子是那般性情洒脱、游戏人间、甚至有些为老不尊的人物,生出的儿子却如此沉闷内敛、言简意赅到近乎无趣,换了谁恐怕都觉得反差巨大,难以适应。这父子二人的相处模式,倒也堪称一绝。
村中心的演武场离方藏锋的住处确实不远,穿过两条巷道便到了。场地颇为宽阔,以青石铺就,四周有简单的木架围栏,一角设有兵器架,另一角则立着一面直径足有数尺的牛皮大鼓,鼓身陈旧,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
方若谷径直走到那面大鼓前,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对沉重的鼓槌。他略一停顿,似乎回想了一下父亲的吩咐——“把村里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小崽子、老家伙们都叫去看看”。然后,他举起鼓槌,深吸一口气,朝着鼓面用力敲击下去!
“咚!咚!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鼓声骤然响起,一声紧似一声,连续五下,如同闷雷滚过山谷,瞬间打破了方家村清晨的宁静,远远传扬开去!
黄惊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觉得这召集方式颇为古朴直接。然而,随着鼓声落下,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原本只是偶尔有人好奇张望的村落,仿佛被这五声鼓响瞬间点燃!四面八方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衣袂破风声,甚至夹杂着兵器出鞘的轻响!只见无数身影从屋舍、巷道、田间、练武场中涌出,男女老少皆有,人人脸上都带着震惊、焦急、甚至是一丝恐慌的神情,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演武场汇聚而来!
几个须发皆白、看起来年岁极高的老者,竟也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却又脚步不停地向这边挪动,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凝重。一些妇人抱着孩童,站在远处的高处,紧张地朝这边眺望。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演武场周围,已然被黑压压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的黄惊、杨知廉以及刚刚放下鼓槌的方若谷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和不解。
黄惊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阵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看普通切磋比试的,倒像是村里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变故,紧急召集所有人!
就在这时,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从人群外掠入场中,正是方藏锋!他脸上那惯有的轻松随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气急败坏和哭笑不得。他一落地,就指着方若谷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榆木脑袋!缺心眼儿的蠢货!老子让你多叫些人来看热闹,你他娘的敲登闻鼓干什么?!还一连敲了五下?!那是村里遇到生死存亡、强敌压境、需要举村死战的时候才能敲的!五响聚众,死战不退!你是想吓死村里这些老家伙,还是想气死老子我?!”
方藏锋的怒吼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场误会,紧绷的气氛顿时松缓了不少,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低声议论起来。
方若谷被父亲骂得低下头,一声不吭,只是握着鼓槌的手紧了紧。
方藏锋骂完儿子,也顾不上他了,连忙转身,对着那些急匆匆赶来的族老长辈们连连作揖,陪着笑脸解释:“误会,误会!各位叔伯长辈,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交代清楚,若谷这傻小子会错意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想请村里各位看看,这两位外来的小友,功夫不错,跟若谷切磋切磋,让大家开开眼,没别的意思!惊扰各位了,罪过罪过!”
那些被惊动的族老们,看看气鼓鼓的方藏锋,又看看闷头不语的方若谷,再瞧瞧场中那两个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外来年轻人,纷纷摇头叹气。一位最年长的老者用拐杖顿了顿地,无奈道:“藏锋啊,你也是……若谷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下次有话好好说清楚!罢了罢了,既然人都来了,也看看热闹吧。” 其他老人也纷纷点头,各自找地方坐下,还真摆出了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看热闹的架势。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气氛稍缓之际,一个沉浑厚重、不怒自威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般响起,压过了场中的所有嘈杂:
“老二!你要干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个与方藏锋年纪相仿、身形更为魁梧挺拔的老者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容方正,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锐利如电,直射方藏锋。此人正是方家村另一位定海神针,天下第三——方守拙!
方守拙显然也被那五声登闻鼓惊动,此刻脸色铁青,眼中隐含怒意,盯着方藏锋:“为什么这么做?你如今又想弄什么玄虚?”
面对这位胞兄兼村中领袖的质问,方藏锋收起了刚才那副跳脱模样,但眼神依旧清亮,并无多少畏惧。他摊了摊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老倔货,我没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就是觉得,村里这些人,包括那些小辈,关起门来过日子太久了,忘了外面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今天正好有外面来的年轻人,功夫不弱,让大家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别真成了井底之蛙。”
“外面?”方守拙眉头紧锁,声音越发严厉,“十年前我们就说好,方家村避世而居,不涉江湖纷争,保得一方平安!你如今引外人入村,还搞出这般动静,是想把麻烦引进来吗?!”
方藏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那不是说好的,那是我……因为‘怀虚’,所以我妥协了而已。”
“怀虚”二字一出口,如同触碰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方守拙的脸色骤然剧变,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威严的面容上瞬间闪过痛苦、愧疚、愤怒等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住口!不许提那个名字!”
方藏锋却似乎毫不在意兄长的激动,依旧用那种平静中带着些许疏离的语气说道:“提不提,又怎样?事实就是事实。村里人面上不说,装聋作哑,但私底下,该知道的不都知道吗?有些伤疤,不是不提,它就不存在了。”
这番话,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方守拙的怒火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弟弟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族人脸上复杂难明的神色,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却像是一只被戳破的羊尿泡,那股冲天的怒气与质问的气势陡然泄去,整个人竟显出几分颓然和萧索。他深深看了方藏锋一眼,又扫了一眼场中的黄惊与杨知廉,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言不发,转身拂袖,沉默地退到了人群边缘,负手而立,只是那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一场突如其来的“登闻鼓乌龙”,引出了方家村两位最高掌权者之间关于过往、关于村规、关于某个禁忌名字“怀虚”的短暂而激烈的交锋。而这场交锋,似乎以方守拙的沉默退让暂告段落。
演武场中央,黄惊与杨知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波澜起伏。他们隐隐感觉到,这场看似简单的比武切磋,似乎已经被卷入了方家村更深层的、关于过去伤疤与现实选择的漩涡之中。方藏锋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让村里人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么简单。
方藏锋见兄长退开,也不再纠缠,转而面向全场,朗声道:“好了,误会解开了!鼓也敲了,人也来了,戏不能白看!这场切磋,照常进行!方若谷,黄惊,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就上场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场中两位主角身上。黄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迈步走到了演武场中央。方若谷也放下鼓槌,沉默地走到他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