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主动献祭论
时间:第八日 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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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愿祭品消失后留下的熏香味,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脂,黏附在c区仓库的每一个角落,也黏附在目睹那场“仪式”的每一个幸存者心里。
孙洪站在空荡荡的小仓库门口,背对着手下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他盯着地板上那十个正在缓慢蒸发的水渍人形,鼻翼微微抽动,不是嗅闻,而是某种肌肉的痉挛——像是要竭力压制住胃袋里翻涌的东西。
“洪哥……”刘猛的声音在发抖,这个在码头斗殴中被人用钢管敲断三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汉子,此刻脸色灰败,“他们的眼睛……刚才看我们的时候……我好像听见……”
“听见什么?”孙洪打断他,声音异常平稳。
“听见……钟声。”刘猛的声音更低了,“不是外面的钟,是……从我骨头里响起来的。”
仓库里一片死寂。其他二十几个生存派成员,眼神躲闪,彼此不敢对视。他们中的一些人,手腕上、脖子上,甚至脸颊上,开始浮现出极其淡薄的、蛛网状的灰色纹路——不像林枫那种精致的金色烙印,更像是某种……污染。
孙洪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恐惧的脸。他没有看自己手臂上同样开始显现的浅灰纹路。
“都听见了?”他问。
有人点头,有人默认。
“那就对了。”孙洪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钟声,就是标记。昨晚按下手印的,是直接祭品。我们这些看着的、同意的、帮着把他们关进去的……是间接祭品。我们的名字,也已经在册子上了。”
“那怎么办?!”一个年轻女人尖叫起来,她手臂上的灰纹像藤蔓一样向上蔓延,“我们都会死?!像他们一样……变成灰……消失?!”
“死是迟早的事。”孙洪的声音依然冷静,甚至冷酷,“昨晚证明了,‘主动献祭’这条路,走得通。十个人,换一夜平安。没有额外的死亡,没有诡异的死法。他们走得很平静,甚至还说了话。”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
“这说明什么?说明‘诅咒’……或者说‘仪式’,接受这种交换。自愿的祭品,质量更高,效率更好。它喜欢这样。”
“可那是我们自己人啊!”刘猛忍不住低吼。
“正因为是自己人,才有用。”孙洪的眼神像两块冻硬的石头,“陌生人死,它只得到‘死亡’本身。自己人死,而且是经过选择、有补偿、有见证的自己人死——它能得到的,是‘背叛’,是‘算计’,是‘牺牲’,是‘愧疚’……是更复杂的滋味。”
他走到墙边,一把撕下昨晚那张评分标准表格。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旧的规则,太粗糙。”孙洪将碎纸扔在地上,“只按年龄、健康打分,太没人情味,容易引发反抗。我们需要一套更……文明的规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旁边的白墙上,开始书写。
字迹粗粝,但条理清晰:
【奥菲莉亚号·生存委员会·资源分配与风险共担暂行条例(草案)】
1. 基本原则:承认每日午夜十人死亡为不可变更之客观规律。
2. 核心目标:通过集体理性决策,最小化死亡之随机性与痛苦,最大化幸存者之生存机会与资源利用效率。
3. 决策机制:成立“生存委员会”(暂由全体幸存者组成),每日通过匿名投票,选出十名“风险承担者”。
4. 候选人标准(建议优先序):
a. 自愿申请者:主动申请成为风险承担者,可指定1-2名“受保护人”,该受保护人当日自动豁免投票。
b. 高负担低贡献者:年龄大于65岁或小于16岁,且无特殊技能者;身患重伤、重病,预期存活时间短且消耗资源大者。
c. 累计贡献值最低者:根据每日劳动、巡逻、技能贡献等累计积分排序,末位者。
5. 补偿机制:风险承担者之直系亲属或指定受保护人,次日可获得双倍基础物资配给,并进入“临时保护名单”,三日内不被列入候选人。
6. 执行保障:投票结果公示后,风险承担者由委员会成员“护送”至指定休息室,提供必要饮食与安抚,确保其以相对平静状态履行责任。
写完,孙洪后退一步,审视着墙上的文字。
仓库里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笔尖划过墙壁后留下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油墨气味。
“这……这是……”一个戴着眼镜、之前是中学老师的男人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是制度化杀人……”
“这是止损。”孙洪纠正他,语气像在讲解数学题,“王老师,你教过概率。现在的情况是:每天一定会有十个人死。如果随机,我们每个人都有均等的、1\/12.5的概率。如果主动选择,我们可以把概率集中到‘最不介意死’或者‘死了对整体损害最小’的人身上。同时,用‘补偿机制’来减少反抗,用‘匿名投票’来分摊道德压力。这是当前情境下的最优解。”
“那道德呢?!”王老师激动起来,“伦理呢?!我们是人,不是野兽!”
“正因为我们是人,才会做这种选择。”孙洪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波动深处,是某种更冰冷的东西,“野兽只会本能地弱肉强食。而人,会计算,会权衡,会为了更大的‘善’(让更多人活下去),去承受必要的‘恶’(牺牲少数人)。伦理学里,这叫‘电车难题’。现在,整艘船就是那辆失控的电车,我们每个人都在扳道岔。”
他看向所有人。
“你们是想闭上眼睛,任由电车乱撞,压死谁算谁?还是想睁开眼睛,亲手扳动道岔,选择压死哪一边——哪怕这一边的人,是我们自己选出来的?”
没有人能回答。
因为从纯粹的、冰冷的逻辑链条上看,孙洪是对的。
当死亡成为必然,当数量成为唯一可操作的变量时,“牺牲少数救多数”就会像地心引力一样,把所有人的思维拖向那个黑暗的深渊。
刘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手臂上的灰纹,颜色似乎深了一些。
王老师颓然低下头,眼镜滑到鼻尖。
那个尖叫的年轻女人,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耸动。
孙洪知道,他们默许了。
不是赞同,是绝望中的屈服。是理性在绝境中异化成的怪物,用它无可辩驳的逻辑,掐住了所有人性的喉咙。
“去准备选票。”孙洪下令,“小张,你字好,用找到的硬纸板裁。老王,你负责讲解规则,特别是对那些……‘绝望派’的人。他们人数最多,但最分散,最麻木,也最容易……成为票仓。”
他特意在“票仓”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手下们开始动作,沉默而迅速。求生的本能,和那正在皮肤下蔓延的灰纹带来的恐惧,压倒了最后一丝迟疑。
孙洪走到仓库门口,看着外面走廊里弥漫的、永不散去的浓雾。
他想起了昨晚,自己按下手印时,心脏那一下剧烈的抽搐。
那不是恐惧。
是一种更熟悉的、更久远的感觉——很多年前,在边境线上,他不得不放弃受伤的队友,独自撤退时,就是这种感觉。
别无选择的选择。
为了更大的任务,牺牲可以牺牲的部分。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更深,更冷,像雾一样渗进骨髓。
他摸了摸胸口。灰纹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在皮肤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像是某种简笔画船锚的图案。
“船在吃我们……”他喃喃重复着老赵的遗言,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那就让它吃吧。但至少要让它……按我们的菜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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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 主餐厅(秩序派区域)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了。
陈浩把自己锁在指挥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十指疯狂敲打,试图用更复杂的模型、更多的变量,去证伪孙洪的逻辑。但他输入的每一个参数,都像在帮对方加固论点。
苏婉在临时医疗点,给一个绝望派里高烧不退的孩子做物理降温。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抓着苏婉的裤脚,语无伦次:“医生……救救他……我不要双倍食物……别投他……我自愿……我自愿替他去……行不行?”
苏婉的手停在半空。她手腕上的蛇杖印记,在听到“自愿”两个字时,骤然刺痛。
“冷静点。”她扶起女人,“投票……还没开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快了……他们都去说了……”女人眼神涣散,“那些人……拿着纸板……到处说……选老的病的……资源利用效率……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要我的孩子死……”
苏婉无法回答。她只能给孩子的额头换上新的湿毛巾,然后转身,走到医疗点角落,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颤抖。
伦理。她学医的第一课就是希波克拉底誓言。不伤害,行善,公正,尊重自主。现在,每一条都在崩解。当“行善”意味着为了多数人的生存而牺牲少数人,当“公正”需要用选票来决定谁去死,当“自主”沦为用自愿献祭来换取家人苟延残喘的筹码……
她还能抓住什么?
李想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苏姐!林哥呢?外面……外面乱了!”
“他在里间写报告。”苏婉抹了把脸,恢复冷静,“怎么了?”
“孙洪的人……在游说!不只是他们自己人!他们去‘绝望派’那边,去我们这边一些……动摇的人那边!”李想脸色发白,“他们说得很……有道理。我听了几句,差点也被绕进去!什么‘风险对冲’,什么‘预期寿命折现’,什么‘痛苦最小化原则’……他们甚至搞出了一套计算公式!”
苏婉的心沉了下去。孙洪不是莽夫。他把杀戮,包装成了管理学和伦理学。
就在这时,里间的门开了。
林枫走了出来。
他额头上那枚隐形的烙印,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暗红色轮廓,像一块即将凝结的陈旧血痂。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瘆人。
“林哥!”李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我都听到了。”林枫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到白板前,看着陈浩最新更新的数据图表,“孙洪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不是在对抗诅咒,他是在与诅咒合作。”
“合作?”苏婉不解。
“对。”林枫拿起一支红笔,在孙洪的“暂行条例”旁边,画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眼睛符号——正是羊皮纸契约上那个,“诅咒需要祭品,需要‘概念’。原始的、恐惧的祭品,它当然吃。但经过精心筛选、附带了‘集体决策’、‘理性牺牲’、‘自愿补偿’这些复杂调料的祭品,它会更爱吃。”
他用笔尖敲了敲那个眼睛。
“孙洪在帮它升级菜单。从‘自助快餐’,升级到‘私人订制’。而我们……”他顿了顿,看向苏婉和李想,“就是下一批食材。”
“那我们怎么办?”李想急道,“去阻止他们?揭穿这个陷阱?”
“怎么揭穿?”林枫反问,“告诉他们,自愿献祭的人,死前会标记你们?他们中很多人已经被标记了。告诉他们,这是诅咒的阴谋?他们早就知道这是诅咒,他们只是想在诅咒的规则下,争取一点主动权。”
他放下笔,胸口传来一阵闷痛。金色纹路抵住心脏上方的皮肤,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一堵逐渐合拢的墙。
“孙洪的逻辑,在当前的绝境里,是自洽的。用纯粹理性的刀,很难劈开它。因为它的基础,正是理性在绝望中异化出的最冷酷的形态。”
“那我们只能看着?”苏婉的声音在发抖。
“不。”林枫摇头,“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记录。记录下‘主动献祭论’从提出到实践的全过程,记录下每一个参与者的心理变化、生理反应、以及……后续的命运。这是最宝贵的人性实验数据。”
“第二呢?”
“第二,”林枫的目光投向窗外浓雾,眼神深邃,“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李想和苏婉同时一愣。
“一个不需要牺牲他人,或者至少,不以这种方式牺牲他人的选择。”林枫说,但声音里没有多少把握,“传承计划,必须加速。我们需要一个‘奇迹’,或者至少,一个‘可能性’,来对抗孙洪那个赤裸裸的、但极具诱惑力的‘必然性’。”
他看向苏婉:“你研究的血液微生物,有进展吗?”
苏婉点头,又摇头:“我确认了,它们不是自然病原体。结构上……更像某种纳米尺度的信息载体。死者的情绪越强烈,微生物内部的某种‘编码’就越复杂。但我不知道如何读取,更不知道如何干扰。”
“继续研究。”林枫说,“陈浩的数据模型,李想的船舶结构分析,你的生物标记研究……这些都是拼图。我们要在第九天结束前,把这些拼图拼出一张能让人看得见的‘逃生路线图’,哪怕只是幻觉。”
就在这时,指挥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陈浩冲了进来,手里抓着一叠刚刚打印出来的纸张,眼神狂乱。
“林哥!算出来了!”他把纸拍在桌上,“我用孙洪的逻辑套入历史数据,模拟未来三天的投票结果!你们看——”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概率。
第一天投票,前十名候选人,八名来自绝望派(老人、重病者、精神崩溃者),两名来自生存派内部分数最低者。
第二天,绝望派“优质候选人”减少,投票开始向秩序派中“贡献值”相对较低、或有轻微伤病的人扩散。
第三天……
陈浩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一个名字。
那名字被红圈反复标注,概率高达87%。
林枫。
“只要这个规则运行下去……”陈浩的声音干涩无比,“只要‘牺牲低价值者保全高价值者’的逻辑成立……那么,作为已经被深度标记、随时可能彻底异化或死亡、且维持秩序消耗大量资源的你……林哥,你一定会被选出来。”
空气凝固了。
苏婉捂住嘴。李想瞪大了眼睛。
林枫看着纸上自己的名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甚至笑了笑。
“那就选吧。”他说,“如果我的死,能让他们看清这个‘理性选择’最终会吞噬掉每一个人,连制定规则的人也不例外……那也值了。”
他拿起那张纸,仔细折好,放进口袋。
“准备一下。”他对其他人说,“孙洪的第一次公投,很可能就在今天下午。我们要在场。不是去阻止,是去见证。”
“见证什么?”苏婉问。
“见证人性,如何在理性的名义下,完成第一次制度化的自相残杀。”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然后,记住它。把它写进报告里。”
他走向门口,额头的烙印在走廊灯下,闪过一丝暗红的光。
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像一个提前盖下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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