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人性的实验
时间:第八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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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名单被孙洪用红色的记号笔,一笔一划地写在从餐厅墙上撕下的巨大白色桌布上。十个名字,像十道伤口,悬垂在舞厅中央。
灯光将桌布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地板和周围人群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的、源自绝望的酸腐气息。
名单第十位:林枫。
孙洪放下笔,转身面向死寂的人群。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执行完复杂程序后的疲惫与某种深藏的亢奋。手臂上灰黑色的纹路已蔓延至肘部,在灯光下像爬满皮肤的坏死血管。
“根据《暂行条例》及全体投票结果,”他的声音干涩但清晰,“以上十位,被选为今日的‘风险承担者’。请念到名字者,出列,前往舞厅中央接受安排。”
名字被依次念出。
第一个,重伤昏迷的老人,被他的儿子哭着抬了出来。
第二个,自愿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自己走出。
第三个,精神失常的年轻人,被姐姐推着。
……
第九个,一个在冲突中失去行动能力的男人。
第十个。
“林枫。”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秩序派最前方。
林枫缓缓站起身。他额头的烙印此刻已不再是隐形,而是在皮肤下透出暗红色的微光,形成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天平轮廓,中央裂痕宛然。胸口的金色纹路如同烧红的铁丝网,紧紧勒在心脏上方。
他没有看孙洪,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九个已被选出的、或麻木或哭泣的“同伴”,最后落回孙洪脸上。
“我拒绝。”
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粘稠的泥潭,激起了死水下的汹涌暗流。
餐厅里先是一片绝对的死寂,然后哗然!
生存派那边有人愕然,有人愤怒。秩序派众人则像是被注入了强心剂,瞬间挺直了脊背,眼中燃起火光。绝望派中也起了骚动,一些空洞的眼睛里重新聚焦,看向林枫。
孙洪的眉头狠狠拧起:“林警官,这是集体投票的结果,是规则。”
“你们的规则,建立在将一部分人定义为‘可牺牲品’的基础上。”林枫向前走了一步,他周围秩序派的人下意识地跟着移动,形成一道人墙,“我尊重每个人在绝境中求生的选择,但我绝不接受任何人——包括所谓的‘集体意志’——有权决定我的生死,尤其当这个决定基于‘谁更该活’这种荒谬的计算。”
“荒谬?”孙洪的声音提高了,带着被挑战权威的恼怒,“哪里荒谬?资源有限,死亡必然!用最低代价维持最多人生存,这是最基础的理性!你以前当警察,不也常面对‘救谁’的选择吗?”
“我面对的选择,是尽我所能去救每一个能救的人,而不是在动手之前,就先给他们的生命标上价格,然后舍弃‘性价比低’的那一个!”林枫的声音陡然转厉,额头的烙印红光一闪,“孙洪,你看清楚,你现在做的,不是在求生,是在扮演死神。你在用你的‘理性’,为这艘船的诅咒,亲手递上它最想要的东西——我们主动为自己人签发的死亡许可证!”
“你胡说!”孙洪身侧的刘猛忍不住吼道,“我们是为了让大家活得更久!”
“那就看看,按照你们这套‘理性’走下去,最后谁能活!”林枫猛地抬手,指向孙洪身后那些生存派成员,他们手臂、颈间的灰黑纹路在激动下更加显眼,“你们每个人都被标记了!自愿祭品的眼睛看过你们,你们亲手写的选票沾着你们的气息!你们以为自己在控制死亡,实际上,你们在把自己和死亡绑得越来越紧!等名单上‘容易牺牲’的人耗尽,下一个轮到谁?是你,孙洪?还是你,刘猛?或者是在座任何一个在投票时,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我’的人?!”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许多人自欺的伪装。生存派中不少人脸色剧变,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上的纹路,眼神惊恐。
“别听他蛊惑!”孙洪厉声打断,“他在拖延时间,想拉所有人一起死!既然他拒绝履行集体决定,那就是破坏规则,危害整体安全!按条例,这种情况,委员会有权强制执行!”
他猛地一挥手:“请林警官‘就位’!”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刘猛和另外几个身材魁梧的生存派核心成员,立刻握着棍棒,推开面前碍事的人,朝林枫逼近。眼神凶狠,显然准备动用武力。
秩序派的人瞬间炸了。
“你们敢!”
“拼了!”
“保护林先生!”
短暂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不知道谁先推搡了一下,一声怒骂响起,紧接着,棍棒挥舞,拳头砸向皮肉的声音爆开!
肢体冲突,全面爆发!
这不是有组织的战斗,而是压抑了八天的恐惧、愤怒、绝望的总宣泄。生存派要维护他们刚刚建立的、脆弱的“新秩序”。秩序派要扞卫他们最后的底线和领导者。绝望派中一部分人被卷入,盲目地推搡、嘶叫,另一部分人则惊恐地蜷缩后退。
餐厅变成了混乱的斗兽场。桌椅被撞翻,玻璃器皿粉碎,怒吼、惨叫、哭泣声混成一团。
林枫没有后退。他迎着冲来的刘猛,侧身躲过挥来的铁管,一记精准的擒拿扣住对方手腕,反关节一拧,在刘猛的痛哼中夺下武器,顺势用铁管架住另一人砸来的椅子腿。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刑警的专业与利落,但额头的烙印灼烧般剧痛,胸口的金纹每一次发力都像要撕裂肌肉。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却与周围嘈杂的节奏格格不入,仿佛正在脱离这副躯壳的束缚。
“苏婉!陈浩!带人保护那九个被选中的人!别让他们在混乱中受伤!”林枫在格挡间隙吼道。
苏婉反应过来,立刻和几个志愿者冲向舞厅中央,将那九个或瘫软或惊恐的“当选者”围在中间,用身体和随手抓起的桌板抵挡飞来的杂物和偶尔冲过来的人。
陈浩和李想则护在她身边,陈浩还在拼命记录:“冲突爆发时间……参与人数……攻击模式……”
孙洪没有参与混战,他站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看见林枫在数人的围攻下依然冷静地格挡、反击,将冲过来的生存派一个个放倒,但明显在节省体力,且有意将战团引向远离舞厅中央的方向。
他也看见,混乱中,双方都有人受伤见血。每一滴血溅在地上,每一声痛苦的嚎叫,都让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更重一分,让墙壁渗出的水珠更密集,让温度下降得更快。
诅咒在享受这场盛宴。
孙洪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的心脏位置,皮肤下那灰黑色的纹路,正聚集、凸起,形成一个模糊的、像是歪斜天平的图案,与林枫额头的烙印遥相呼应,但更加丑陋、污浊。
他猛地想起林枫的话:“你们在把自己和死亡绑得越来越紧!”
不……不可能……我是对的……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强行压下心悸,对身边两个手下吼道:“别管其他人!集中人手,把林枫给我拿下!关进舞厅!”
更多的生存派成员朝林枫涌去。
林枫的压力陡增。一根棍子擦过他的额角,带起一串血珠。鲜血流下,浸入那暗红的烙印,烙印瞬间光芒大盛,仿佛被激活!
“呃——!”林枫闷哼一声,一股狂暴的、冰冷的力量从烙印中涌出,席卷全身。他的视野边缘泛起血红,耳边响起无数窃窃私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催促他:审判他们……制裁他们……你才是船长……你有权决定一切生死……
他咬破舌尖,剧痛和腥甜让他瞬间清醒。不能失控!一旦被这力量同化,他就真的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就在他分神抵抗体内异变的瞬间,刘猛瞅准机会,从侧面狠狠一棍砸在他腿弯!
林枫膝盖一软,单膝跪地。四五个人立刻扑上来,死死压住他,用不知哪找来的绳索将他双手反绑。
“林哥!”
“放开他!”
秩序派的人红了眼,想冲过来救援,但被更多的生存派挡住,混战更加惨烈。
孙洪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压制的林枫,眼神复杂:“林警官,何必呢?你本来可以走得……更体面一些。”
林枫抬起头,额头的烙印因为鲜血和刚才的异动,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嵌在皮肉里,触目惊心。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孙洪心底:
“孙洪,你有没有想过……‘它’为什么允许你们搞这套投票?为什么纵容你们‘理性’地自相残杀?”
孙洪瞳孔一缩。
“因为‘它’要看的,从来不只是死亡。”林枫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力量,“‘它’要看的,是我们如何亲手将同类送上祭坛时的每一个细节——你的算计,他们的恐惧,旁观者的沉默或助威,还有像我这样的……‘反抗者’的绝望。”
他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继续道:
“‘自愿献祭’是一场戏。‘民主投票’是另一场更宏大的戏。‘暴力镇压反抗者’,是这场戏的高潮。你,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演员。而‘它’……是唯一的观众和导演。”
孙洪脸上的血色褪尽。他感到胸口那污浊的天平纹路在疯狂搏动,像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脏。
“不……你是在吓唬我……”他喃喃道,但声音里已没了之前的底气。
“是不是吓唬,你马上就知道。”林枫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舞厅大门的方向,那里,浓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门内渗透,“把我和那九个人关进去吧。然后,你们这些亲手写下选票、推动这一切的人,就好好站在门外,睁大眼睛看着。”
“看看‘它’到底想要什么。”
孙洪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林枫的目光烫到。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对压着林枫的手下嘶声道:“……把他们……十个人……都关进舞厅!锁好门!其他人……清场!把秩序派的人赶出去!快!”
在更激烈的冲突和怒骂声中,林枫和另外九名“当选者”,被粗暴地推搡着,押进了舞厅中央。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落锁。
门外,生存派的人勉强驱散了秩序派,但自己也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孙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气,胸口污浊的天平纹路传来阵阵冰凉的刺痛。刘猛和其他几个核心成员围在他身边,同样气喘吁吁,身上带伤,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不安。
秩序派的人被挡在餐厅另一端,苏婉、陈浩、李想被重点看管起来。他们看着紧闭的舞厅大门,看着门缝下开始渗出的、不合常理的淡淡白雾,心急如焚。
时间,在死寂和沉重的喘息中,走向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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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8。
舞厅内,灯光全灭,只有从高窗渗入的、被浓雾扭曲的微弱月光。十个人或坐或躺,除了林枫,其他九人都被恐惧彻底吞噬,发出压抑的哭泣或梦呓般的祈祷。
林枫靠着一根廊柱坐着,反绑的双手在身后艰难地活动。绳索很紧,但他摸到了袖口内层,那里缝着一小段他早就藏好的、磨尖的金属片——来自1913年药房某把手术器械的碎片。
他一点点锯着绳索。视线紧盯着舞厅内部。
墙壁在融化,不,是在“回流”。1913年的鎏金壁饰如同活过来般从墙体深处浮现,覆盖了现代破损的墙皮。猩红的地毯颜色变得更加浓郁黏腻,像刚刚被鲜血浸透。空气冷得刺骨,带着海腥和旧木头的腐朽味道。
状态切换,前所未有的强烈和完整。
他能感觉到,某种“目光”已经牢牢锁定了这个房间,锁定了他。
23:59。
绳索终于被割断。林枫挣开双手,迅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他没有试图去开门或唤醒其他人。来不及了。
他抬头,看向舞厅天花板的中央。
那里,原本华丽的水晶吊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慢旋转的、巨大的暗红色漩涡。漩涡中心深不见底,但林枫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只“眼睛”,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初代船长等待的“继承者”……
百年仪式缺失的“法官”……
自愿献祭戏剧的“反抗者”……
所有这些“角色”叠加在一起,让他成为了此刻,这个“舞台”上最闪耀的焦点。
漩涡深处,传来无声的、贪婪的吸力。
00:00。
钟声,从漩涡中心炸响!
不是一声,是十声重叠的、扭曲的轰鸣,仿佛十个锈蚀的巨钟在颅内同时敲响!
舞厅中央,另外九个人的身体齐齐一震,随即软倒。生命的气息瞬间消散,他们的身体开始发出微光,然后像沙堡般从边缘开始崩塌、透明化。过程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安详”。
唯有林枫,还站在原地。
钟声对他似乎没有直接的致死力。但额头的烙印和胸口的金纹,在这一刻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无数暗金色的光线从纹路中射出,将他全身包裹,像蚕茧,又像刑架,将他固定在原地。
与此同时,舞厅门外,传来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不!不要过来!不是我投的你!”
“滚开!滚开啊!”
“孙哥!救……呃啊——!”
是孙洪、刘猛,以及其他那些投票最积极、推动最卖力的生存派核心成员的声音。
他们的惨叫混合着骨头碎裂、血肉撕裂、以及某种粘稠液体泼洒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模糊而恐怖地传了进来。
林枫在金光束缚中,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大门的方向。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知”到门外正在发生的景象:
那些参与投票、推动献祭的人,此刻正被他们亲手选出的祭品的“幽灵”(或者说,是被仪式引动的、他们自身罪孽的投射)反过来纠缠、撕扯、吞噬。死状之惨烈,远超舞厅内平静死去的祭品。
孙洪的惨叫声最高,也最短暂。在某个瞬间,林枫清晰地“听”到了他意识彻底崩溃前,用尽最后力气挤出的、充满无尽悔恨和恐惧的嘶吼:
“它骗我们!!它要的……根本不是我们选的祭品……它要的是……是我们投票时……心里那点……脏东西啊!!!”
话音刚落,孙洪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的惨叫也陆续停止。
只剩下一些微弱的、濒死的呻吟,和液体滴答的声音。
舞厅内,束缚林枫的金光开始减弱、回收,重新缩回他身体的纹路中。额头的烙印不再发光,颜色变成了沉黯的灰金色,像一块古老的金属铭牌。胸口的金纹也停止了蔓延,但已经彻底覆盖了心脏区域,形成一个完整而复杂的天平锁链图案。
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完整感”,仿佛某个缺失的环节被补上了。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与这艘船、与这个仪式的连接,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密和……冰冷。
舞厅的大门,无声地滑开。
门外,地狱般的景象呈现在幸存者眼前。
孙洪、刘猛等十名最积极的生存派成员,以各种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惨状死在门口和附近。他们的尸体没有消失,而是留在了那里,像一组用血肉和恐惧雕成的、献给无形观众的恐怖战利品。
而舞厅内,林枫独自站立着,另外九个人的尸体已彻底透明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还活着的生存派成员(约二十人)和秩序派成员,全都呆若木鸡,被眼前的双重恐怖震撼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陈浩挣扎着开始清点人数。
舞厅内外,死亡……20人。
与之前的数据模型,再次吻合。
剩余人数:105人。
苏婉推开看管她的人,冲进舞厅,扑到林枫面前,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检查:“你……你没事?你怎么……”
她的声音哽住,因为她看清了林枫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处,一点暗金色的、非人的光芒,正缓缓沉淀下去,但并未完全熄灭。额头的烙印冰冷而实在。胸口的天平锁链图案,在衣襟下微微起伏,仿佛有了独立的生命。
“我没事。”林枫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静,“或者说,我以另一种方式,‘有事’了。”
他看向门外那些幸存者惊惧交加的脸,看向地上孙洪等人惨不忍睹的尸体。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诅咒……或者说这个‘仪式’,它不在乎谁死。它在乎的是我们如何对待死亡,尤其是……我们如何对待同类的死亡。”
“自愿献祭,它接受。民主投票决定牺牲者,它更喜欢。而当投票引发冲突、暴力、镇压时——它得到了最丰盛的盛宴。”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额头的烙印,又指了指门外孙洪的尸体。
“它就像最高明的实验者,设置好‘每日十人死亡’这个常量,然后观察我们这些变量,会演化出怎样千奇百怪的自毁方式。孙洪找到了其中一种‘最优解’,并为之付出代价。但这远不是终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
“只要我们还困在这里,只要死亡还在继续,这样的‘实验’就会一次次上演。用更‘理性’的理由,更‘文明’的包装,进行更高效的……自相残杀。”
舞厅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浓雾,悄无声息地从门窗外涌入,包裹着血腥,包裹着尸体,也包裹着每一个幸存者冰冷绝望的心。
林枫收回目光,对苏婉、陈浩、李想低声道:
“清理现场,统计物资,安抚人员。秩序派……暂时接管指挥。”
然后,他独自走向舞厅深处,走向那面正在缓缓恢复现代破败模样的墙壁。
他的背影,在摇曳的阴影和未散的雾气中,显得异常孤独,也异常……沉重。
额头的烙印,在阴影中,最后一次微微闪烁了一下。
像确认。
像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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