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对枝韫温言嘱咐了几句。
“好生休养”
“有需求尽管开口”。
便离开了，步履匆匆。
枝韫躺在榻上。
帐门被重新放下。
方才那点虚假的暖意消散。
她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
他急着走，哪里是担心枝韫受了惊吓。
分明是记挂着另一处营帐里的晚宁。
毕竟，晚宁才是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女儿，是他与心爱之人的骨肉。
今日刺客之事，晚宁虽未受伤，却也受了惊吓。
他这个做父皇的，自然要第一时间去亲自安抚。
而枝韫这个女儿，不过是他权衡利弊。
偶尔想起的一枚棋子罢了。
晚宁坐在营帐角落的软榻上，脸色还有些发白，方才的厮杀场面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身子时不时轻颤一下。
刘贵妃带着一身寒气的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出息了啊。”
刘贵妃走到榻边。
“晌午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待在营帐附近，别去那片密林，更别骑着马瞎跑，你全当耳旁风了？”
晚宁被她训得瑟缩了一下，小声辩解。
“母妃，我只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没想会遇到刺客。”
刘贵妃冷笑一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若不是有人护着你，你现在还有命在？你当这秋狩的围场是你宫里的后花园？刺客说来就来，遇上了就是死路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仍带着后怕。
“你是金枝玉叶，身子骨本就弱，经不起半点闪失。今日若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母妃怎么活？让你…父皇怎么受得了？”
晚宁低下头，眼圈红了。
“我知道错了母妃，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方才真的好吓人，那些人拿着剑冲过来，我腿都软了。还好有皇姐护着我。”
刘贵妃见她掉泪，终究是心软了，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刘贵妃虽依旧责备她，但毕竟是她亲生的，多了几分心疼。
“以后听话些，别再让母妃担惊受怕了，嗯？”
晚宁在她怀里点了点头，把脸埋进她衣襟，感受着熟悉的气息，方才的恐惧才稍稍散去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晚宁才从刘贵妃怀里抬起头，眼眶还红红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母妃，三皇姐她没事吧？方才那么乱，我看见她挡在我身前，胳膊好像被划到了，流了好多血。”
晚宁想起枝韫红衣染血的模样，眼圈又热了。
“都怪我，如果我不跑那么远，就不会遇到那些刺客，皇姐也不会为了护我受伤了。”
刘贵妃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复杂几分。
刘贵妃替晚宁拭去眼角的泪，语气平淡了些。
“太医院那边回话了，说你三皇姐并无大碍，不过是些皮外伤，敷了药养几日便好，皇上也赏了不少补品，不必挂心。”
晚宁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
“母妃，我总觉得三皇姐不像父皇偶尔说的那般无礼。方才她明明也在受伤，却还是先护着我。”
晚宁声音更低了些。
“她好像也没那般难相处。”
刘贵妃闻言，指尖收紧，她望着晚宁清澈的眼眸。
女儿的双眸中映着对枝韫全然的信任。
让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谁能想到，如今在后宫里看似针锋相对的她与皇后，当年在闺中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当年刘贵妃与皇后未入宫时，同为京中世家贵女里的翘楚。
皇后有倾城之貌，性子明媚如骄阳；而刘贵妃则温婉似月华，两人一静一动，美得各有千秋，是京中无数世家子弟倾慕的对象。
那时京中总有人拿她们比较，说皇后明艳夺目，刘贵妃温婉端庄，争论着谁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美人”。
街头巷尾的议论传得沸沸扬扬，可谁也不知道，这两个被众人放在一起比较的女子，私下里却是能共卧一榻、同饮一盏茶的闺中密友。
刘氏会在皇后与人争执后，悄悄递上一杯热茶，温声劝她少动气。
皇后也会在刘氏被人刁难时，挺身而出，护着这个性子软的好友。
她们曾在桃花树下并肩坐着，说要做一辈子的知己。
却没料到。
她们的命运陷入了权力的旋涡。
刘氏被许配给了当时尚是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那时的他刚入朝堂，空有抱负却根基浅薄，面对盘根错节的腐败势力，时常力不从心。
而皇后的母族，正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忠臣世家，早已看透朝堂积弊，见状元郎虽年少却目光锐利、胸有丘壑，便决意扶持他。
皇后的父亲多次在朝堂上为他发声，暗中为他引荐贤才，将家族积攒的人脉与资源一点点倾囊相授。
后来，朝堂动荡加剧，各方势力割据，他举起清君侧的大旗，逐鹿天下。
皇后的母族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父兄披甲上阵，家族子弟浴血沙场，为他打下半壁江山。
龙袍加身，四海臣服。
曾经并肩作战的情谊，终究抵不过帝王心术中根深蒂固的多疑。
皇后的母族功高盖主，军中半数将领皆是其旧部，朝堂上亦有不少官员出自其门下。
泼天的权势，成了新帝心头一根隐隐作痛的刺。
这样的家族，今日能助他登上帝位。
明日若有异心，又该如何制衡？
猜忌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疯长。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收回兵权，将皇后母族的核心势力调离京城，又借着几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削去了其家族几位长老的爵位。
而将她纳入后宫，册封为后，更是一步精心算计的棋。
明面上，是感念其家族功勋，许她凤位尊崇，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暗地里，却是将这枚最重要的棋子放在眼皮底下。
她成了皇后，便成了家族荣辱的象征，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其母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因异动而累及宫中的她。
大婚那日，红烛高照，他亲手为她戴上凤冠，语气温和如旧：“往后，这后宫与天下，你我共守。”
皇后望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城府，唇边扬起得体的笑意。
她何尝不知，这凤位是荣宠，更是枷锁，锁住了她的自由，也困住了她背后的整个家族。
而他，用一场盛大的婚礼，完成了对昔日盟友最体面的制衡。
深宫之中，最是消磨人心。
从此，一道宫墙隔开了刘贵妃与皇后的往昔。
再深的情谊也抵不过帝王恩宠的争夺，抵不过后位的诱惑。
渐渐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单纯的晚宁说。
刘贵妃只摸了摸她的头，岔开了话题：“小孩子家懂什么，好好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等明天我好些了，去给皇姐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