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通往郾城的官道被烈日烤得滚烫，浮土被马蹄踏起，在半空凝成黄蒙蒙的雾霭。杨再兴勒住缰绳，银甲左肩的包扎麻布已渗出血迹，昨日郾城大战时被弯刀划开的伤口，在马背上颠簸得阵阵抽痛。前方尘雾中，粮队的轮廓终于浮现——一千余名护粮将士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行，粮车轱辘碾过碎石发出“吱呀”的哀鸣，不少人腰间的佩剑歪斜下垂，连举着盾牌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杨将军！可算等到您了！”护粮统领李进快步奔来，满脸尘灰遮不住眼底的疲惫，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沙哑：“并非临安粮草迟滞，是岳家军五日连克三城，比预定行军快了些许，我们在郑州辗转过来，只得两度改道绕开金兵据点，这才迟了几日。”
杨再兴点头，目光扫过粮队将士：他们颧骨凸起，嘴唇干裂起皮，不少人脚上的草鞋磨穿，血泡混着泥土粘在脚踝上，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再过前面小商桥便是坦途，过桥休整两柱香，入夜前必能抵达郾城大营。”他扬鞭指向前方，一座石砌拱桥横跨颍水支流，桥身狭窄仅容两马并行，两端的柳树林枝叶低垂，在桥面投下浓密的阴影。
粮队刚有半数踏上桥面，柳树林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有埋伏！”杨再兴的怒吼刚出口，五千金兵轻骑已如黑风般从桥两端冲出，弯刀在烈日下闪着嗜血的红芒，直扑毫无防备的粮队。桥面瞬间陷入混乱，粮车被撞翻，白花花的米袋摔在地上，混着护粮将士的惨叫滚入桥下的颍水。金兵轻骑如旋风般穿梭，弯刀挥舞间，手无寸铁的民夫与疲惫的士兵纷纷倒地，鲜血顺着桥面的石缝往下淌，染红了桥下的流水。
“结阵护粮！”杨再兴猛地拔出透甲枪，枪尖划破空气发出锐响。他拍马冲下桥，透甲枪如游龙出洞，精准刺穿冲在最前的金兵咽喉，那金兵闷哼一声栽落马下，尸体被后续的马蹄踏得血肉模糊。三百游奕军将士紧随其后，举起长枪组成枪阵，死死挡在粮车前方。杨再兴左肩的伤口被枪杆震裂，鲜血顺着臂甲流淌，他却浑然不觉，银甲在乱阵中如一道光墙，将金兵的攻势一次次逼退。
“快往郾城报信！找赢官人求援！”杨再兴抓住一名亲兵的手腕，将自己的鎏金令牌塞进他手中，“告诉岳云，小商桥粮队遇伏，我率部死战护粮，速带背嵬军来救！”亲兵望着被金兵团团围住的桥面，含泪点头，猛地拍马从桥侧的浅滩涉水而逃，马蹄溅起的水花中，已能看见杨再兴被数名金兵围攻的身影。
“宋将受死！”金兵万户撒八孛堇挥舞着狼牙棒杀来，棒身裹着呼啸的风声砸向杨再兴头顶。杨再兴侧身避过，狼牙棒砸在桥面上，碎石飞溅。他趁势挺枪直刺，透甲枪从狼牙棒的缝隙中穿出，精准穿透撒八孛堇的护心镜，枪尖从后背带出一团血花。那万户惨叫一声落马，另一名金将挥斧接踵而至，杨再兴反手一枪挑飞对方的斧头，再顺势一送，枪尖刺入其胸膛。两员金将殒命，宋军士气大振，三百游奕军与粮队残兵紧紧围绕粮车结成圆阵，杨再兴在阵中往来冲杀，透甲枪每一次起落都能带起一名金兵的性命。
半个时辰过去，杨再兴的战马已被砍中三刀，马腹鲜血淋漓却仍倔强地直立嘶鸣；他单手握枪，右臂因持续发力而青筋暴起，银甲已被鲜血染成赤红，地上倒伏的金兵尸体足有数百具，在桥畔堆成了小丘。
“冲出去！往郾城方向突围！”杨再兴察觉金兵攻势稍缓，正欲率残兵撕开缺口，却见围攻的金兵突然如潮水般退开，桥两端的柳树林后，数百名弓箭手已搭箭拉弓，箭簇如繁星般对准了阵中心的他。
“杨再兴！降则免死，可封千户！”金兵统领在阵外高声喊话。杨再兴将透甲枪重重顿在桥面，火星溅起，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盔缨，银甲上的血珠顺着甲叶滴落：“我大宋将士，唯有战死，绝无投降！”他回头望向郾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对北伐未竟的遗憾，随即高举长枪：“弟兄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跟他们拼了！”剩余的数十名宋兵齐声应和，挥舞着刀剑冲向弓箭手，却纷纷倒在密集的箭雨之下。
“放箭！”金兵统领一声令下，箭雨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杨再兴挥舞透甲枪格挡，箭簇被纷纷打落，可箭雨太过密集，一支箭穿透他的右腿甲胄，深深扎入骨中；又一支箭射穿左肩旧伤，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接着数箭同时刺入他的胸膛。他身躯晃了晃，却猛地挺直腰杆，双手死死攥住枪杆，任凭更多箭簇扎入身躯，始终不肯倒下——视线模糊间，他仿佛看见岳云带着背嵬军疾驰而来的身影。
“杀！救粮队！”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怒吼，岳云率领三千背嵬军轻骑如惊雷般奔来。原来岳飞晨起便心神不宁，总觉粮队沿途可能有险，不顾众将“粮草已近，无需兴师动众”的劝阻，执意派岳云带背嵬军精锐驰援。岳云挥舞双锤冲在最前，锤影翻飞间，金兵轻骑纷纷落马，连人带马被砸得骨碎筋折，惨叫声此起彼伏。
金兵见宋军援军势不可挡，不敢恋战，慌忙掳走十余袋粮食，朝着东北方向仓皇逃窜。岳云顾不上追击，翻身下马就往粮队冲去，派人检查翻倒的粮车，自己则嘶哑地呼喊：“杨将军！杨将军！你在哪？”粮车虽有损毁，但大部分粮草完好，地上尸横遍野，却不见那道熟悉的银甲身影。
直到他穿过桥面，才望见柳树林旁的空地上，一道身影直直伫立在血泊中。岳云快步上前，脚步突然僵住，眼泪瞬间汹涌而出——杨再兴浑身插满箭簇，如一尊被箭雨浇筑的雕像，银甲已被鲜血浸透成暗红，左手仍紧紧攥着透甲枪的枪杆，将枪尖深深扎入泥土中，以枪为柱支撑着身躯。他脚下的金兵尸体层层叠叠，绕着他形成三圈圆环，最内层的金兵伤口皆在咽喉或心口，显然是杨再兴临死前的最后反击。
“再兴兄！”岳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悲恸的哭喊震彻小商桥。他膝行上前，伸手想去触碰杨再兴的身躯，却发现对方早已僵硬，银甲下的肌肉仍保持着发力的姿态，双眼虽闭，眉峰却依旧紧蹙，带着未散的战意。背嵬军将士纷纷下马，整整齐齐跪倒在尸体周围，甲叶碰撞的脆响混着呜咽声，与颍水的流淌声交织成悲壮的旋律。
暮色四合时，消息传到了郾城军营，岳飞带着张宪、王贵赶到。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那道伫立的忠骨，摘下头盔捧在手中，灰白的鬓发在晚风里飘动。当看清杨再兴身上密密麻麻的箭簇时，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喉头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把透甲枪收好，随将军一同入葬。”岳飞的声音沙哑，“以少保之礼厚葬再兴，全军缟素一日，明日起兵颍昌！”
亲兵小心翼翼地拔出杨再兴身上的箭簇，每拔一支都引得岳云一声抽气。当透甲枪从泥土中拔出时，枪尖仍带着新鲜的血迹，枪杆上刻着的“杨门”二字，在暮色中泛着深重的铜色。
颍水悠悠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