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铜钟敲过七响时,赵鼎攥着袖中半叠残稿,脚步沉重地踏上丹陛。稿纸边缘被他捏得发皱,上面是大理寺旧吏连夜塞给他的零碎记录——不过是岳飞堂审时的几句无关供词,连万俟卨的署名都没有,想凭这些扳倒秦桧,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抬头望向御座上的赵构,又瞥了眼站在百官之首的秦桧,那身紫色官袍在晨光里波光粼粼的,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朝堂都罩在其中。
“陛下临朝,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的唱喏声刚落,赵鼎正要出列,秦桧已抢先一步,捧着明黄奏疏上前,躬身道:“臣有本启奏!参劾参知政事赵鼎!”话音未落,殿内顿时一片死寂,百官纷纷垂头,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赵鼎与秦桧素来不和,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如今秦桧率先发难,必是有备而来。
赵构捏着龙椅扶手的手微微收紧支支吾吾地开口:“秦卿......请讲......”
秦桧展开奏疏,声音朗朗,字字如刀:“赵鼎固执主战,屡阻和议,致使金人此前迁延不允盟约,耗损国库无数;更与岳飞、张宪等叛逆武将私交甚密,常于私宅议事,臣恐其结党营私,动摇国本!”他特意加重“结党”二字,抬眼看向赵构,眼底闪过一丝深意——自“苗刘之变”后,赵构最忌文臣武将勾结,这四个字,比任何罪名都戳心。
赵鼎浑身一震,急忙出列辩驳:“陛下明鉴!臣与岳飞议事在颍昌以前,皆为抗金复土之事,何来结党之说?和议虽成,金人狼子野心,岂能仅凭一纸盟约安心?”
“哦?”秦桧冷笑一声,侧身让开,“王参知政事可有话说?”
王次翁立刻出列,手中捧着一叠“证据”,高声道:“陛下,赵鼎怀奸误国,只图‘主战’虚名,不顾社稷安危!臣有凭证——绍兴十年,岳飞曾赠赵鼎端溪砚一方,砚底刻‘共扶社稷’四字,此乃私相授受、结为同党的铁证!”他将砚台的拓片呈给内侍,拓片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却足以让赵构心生疑窦。
“一派胡言!”赵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次翁怒斥,“那砚台是岳飞平定杨幺后,陛下赏赐的御砚,岳飞转赠于我,意在共勉,怎成了结党的罪证?你这是捏造伪证!”可他的辩解刚落,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已应声出列,捧着弹劾疏躬身道:“陛下,赵鼎居位三年,无尺寸之功,反因阻挠和议,致使河南四州交割迁延半载;更在任相期间,纵容下属贪墨漕运银两,此等劣迹,岂能容他身居高位?”他罗列的“劣迹”,皆是些陈年旧账,甚至有几桩是秦桧当年任相时留下的烂摊子,如今竟全扣在了赵鼎头上。
三封奏疏如三座大山,压得赵鼎喘不过气。他看向两侧的百官,想寻一个附和之人,却见昔日与他交好的几位大臣纷纷垂头,连眼神都不敢与他对视——秦桧掌权三年,朝堂早已被他清洗一遍,不愿依附的要么被贬,要么被罢,剩下的皆是趋炎附势之辈。唯有站在末尾的吏部侍郎陈康伯,悄悄朝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再辩,却被秦桧的亲信瞥见,狠狠瞪了回去。
赵构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盯着御案上的三封奏疏,又看向赵鼎涨红的脸,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和议刚成,韦太后刚回宫,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动摇这“安稳”的局面,更不能容忍文臣武将勾结的隐患。
“赵鼎,”赵构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却无半分温度,“你既被多人质疑政务不济,暂免参知政事之职,回府听候调查!即日起,由王次翁暂代你的职务。”
“陛下!”赵鼎急得双膝跪地,袖中的残稿掉落在地,被内侍捡起来呈给赵构。赵构扫了一眼,见上面全是岳飞案的零碎记录,眉头皱得更紧,心跳突突地响了起来,挥了挥手:“此事日后再议,退朝!”说罢起身离去,龙袍扫过御案,将那叠残稿扫落在地,纸页纷飞,像极了赵鼎此刻支离破碎的希望。
赵鼎被两名内侍“扶”出紫宸殿时,脚步虚浮。殿外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刚走到皇城门口,就见韩世忠的老管家王二候在一旁,塞给他一个油纸包,低声道:“我家主人说,赵大人即刻停手!”
赵鼎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写着禁字木牌,他攥着油纸包,望着韩府的方向,眼眶一热,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
秦府书房内,秦桧把玩着那方所谓的“岳飞赠砚”,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王次翁和罗汝楫站在一旁,躬身道:“相爷,赵鼎已被停职,要不要趁热打铁,将他贬出临安?”秦桧放下砚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狠厉:“不急。他既敢查岳飞的案子,必藏着些后手。派人盯着他的府邸,凡与他往来者,一律记录在案——我要让他知道,敢与我作对,便是死路一条。”
罗汝楫连忙应道:“臣这就去安排!”
王次翁却有些迟疑:“相爷,韩世忠方才派人给赵鼎送了东西,要不要……”
“韩世忠?”秦桧冷笑一声,“他若敢明着出头,我正好连他一并处置。如今他只敢暗送东西,说明他也怕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赵鼎......留不得!”
赵鼎回到府中时,府门已被殿前司兵士围住,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他走进书房,将那叠残稿付之一炬,火光映着他苍老的脸,泪水滴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